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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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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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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薄云天。一切是明亮的灰色。
47歲的羅大佑,穿過大青花瓷缸里種的肥綠龜背竹的陰影大步而來,刺目的橙色上衣,藍色窄邊太陽鏡,頭發染淺栗色,跟他握手招呼時,我只來得及想“哈里路亞,沒用香水。”
第一次看到他非符號化的臉,凹頰。低鼻梁,眼窩深陷,還有,那樣細軟的頭發。毫無各色唱片封面上的不馴氣息。
“你有沒有想過聽你的人里面,男性更喜愛你,還是女性?”我打開錄音機。
他正夾著一支大衛杜夫准備點火。一怔,“不知道哎,沒想過……其實性別在音樂里是蠻重要的東西……”
“你不會象李宗盛那樣細心揣摩女性,為她們代言?”
“情歌對我來說是很個人的。我不認為用男性的方式去解釋女人是,嗯,我的專長。我只用男性的角度把對女性的感受說出來,自然會從女性身上得到反射。”
“但不同的女人,或是不同的情感,是你創作的源泉?”
“當然”他用手勢作比,手指短而堅硬。“象陰與陽。晝與夜,冷與曖。”
他第一張專輯里的《戀曲1980》,便是因醫學院時相戀7年的女孩而生。
“在雨后的下午,有時我會在凝著霧氣的玻璃窗上,用手指寫下這個女孩的名字。這永遠會是個秘密……我后來才知道自己有多依戀這扇窗子。”多年后他在自傳里寫道。
“迄今為止她們對你來說還有神秘感嗎?”
“有,有。永遠都有,到我死的那一天。”他微笑。
“你最不能了解她們的是什么?”
“女人象貓,男人象狗,貓難捉摸,狗就是笨笨地躺在那邊,貓睡覺睡得很聰明的樣子。甚至好象還在想一些事情。”他滿臉愉快的不解。
1990年他,為一名女子寫下《你的樣子》。是男人遙隔時間河岸飽含悲憫的注視:
“不變的你/立在茫茫的塵世中,聰明的孩子/提著心愛的燈籠,瀟洒的你/將心事化盡塵緣中,孤獨的孩子/你是造物的恩寵……”
不知怎地,覺得歌中那人與他靈魂相似。
“你說的對,”他直起身來,光從頭頂天窗射下,他雙眼晶光閃爍。“我們的相似……都有一種先天的命運,必須去承受的一些苦難吧,但也不屈就命運本身必須要面對的污漬和齷齪,都用獨特的方式面對人與人間必須會有的掠奪的關系。”
“你諷刺和批判過很多東西,從不會否定男女之情?”
“永不。”他說。
“那情感的背景為什么總是蕭瑟的風雨或是荒涼的人世?”
“荒涼的人世?呵。”他一杯咖啡端在手中半響,才說“滄桑本身比較會帶來幸福的感覺”
我等他說下去。
他捉住身邊一片看似綠蘿的葉子“這是假的,對不對?”
“這個,“,他回身用手觸摸龜背竹的紋理,“是真的,要用手摸摸才互相比較得出來──人就是活在這樣一個真假難分的世界上。沒有假就沒有真,沒有痛苦就不會幸福”
所以他在《戀曲2000》里遠望“孤獨寒冷如西伯利亞”的來世,近看“苦苦忍耐的人生里終于也難以安寧”的今生。才會肯定“倘或能撫摸你的雙手面頰,此生終也不算虛假。”里那一點肉身的溫暖吧。
45歲時,他終于在紐約曼哈頓注冊結婚。和相戀十二年的藝人李烈。
“很忽然的決定?”我低聲問。
“我父親剛過世不久,對我來講,我需要再掌握一個親人吧”。
但一年9個月后,他們戲劇化仳離。內中原因是最尋常不過的“個性不合”“工作太忙。”聽了先是讓人笑,然后是悵惘。
“你們還是親人嗎?”
“當然是,配偶是一回事。男女之間的情感是另一回事。對我來講,離開婚姻那種社會結構。情感反而會長久。我們現在住在一起,她樓上,我樓下,我們現在互相扶持走到另一階段。我是一個不需要合約的人。”
他正視我,“所以,離婚,幸與不幸,難說得很。”
“你需要的是伴?”
“我可能需要很多伴。”他說,“真的。”
這不馴的男人。他始終攜帶自己四處流離遷陟,85年離開台灣,選擇紐約暫居,87年定居香港”,92年回台北成立“音樂工廠“的分公司……
“你不會在一個地方呆很久?”
“我不知道,這是我的命,這12年來搬了8次家,都很遠。”他有極淡的一絲悵然。
“是自覺的還是不得已為之?”
“我覺得兩個都有,就象候鳥一樣,氣候一到,溫度一到,人情世故一轉變,就非走不可了”
日后在錄音機里聽到他這句話,不知怎地,心底一絲顫動。因為耳機里他正唱到《家》“我的家庭/我誕生的地方/有我一生中最溫暖的時光/那是后來我逃出的地方/也是我現在眼淚歸去的方向。”
他當年是“逃出”的,對要他做醫生的父親說“你不讓我唱歌,我們就脫離父子關系。“二十年后,他放棄手頭所有事業,在紐約照顧陪伴重病的父親,99年2月18日父親過世,他跟死沉默對視。那是他25年前的第一首創作曲里《歌》中唱過的死亡“當我死的時候親愛/別為我唱悲傷的歌……也許我還記得你/也許把你忘記。”
“死亡比歌殘酷,是嗎?”
“是。”他按熄半只煙,點上另一根。“當親人死掉之后,你發現自己完全無能為力做任何事情的時候。我信仰基督教。這跟生死有關系,跟年紀有關系,我相信宗教是從死亡里來的。不是從生命里來的。死比生更大。死的空間更大,越活,越覺得死的未知。就象網絡無遠弗屆,但你不知道的東西更多。”
“那孩子呢?也許會是生命的另一種可能?”
“但我現在的這種生存就是一種最重要的可能性,我可以把它發揮到最大。這當中也有希望和期待,一個人,不可能寄望于小孩子把生命的意義發揮得多偉大。你的下一代繼續活下去,繼續幸福,并不表示你的生命繼續有意義。你的生命本身夠了,那就句點,”
他揮揮拳,“搞定。”
“未知的東西不會讓你恐懼?”
“……我看開了“他凝視空中不知名處,“我覺得我看開了,這個年紀。”
我注視他臉上遼闊的生死憂思。
“來,給你看”,他從衣襟里摸出一塊深綠的全無光澤的水晶,“它有1億5千萬年的存在。如果明天我出車禍死了,那么,我47歲的生命,和它在時間里就有一個交匯。它的美,是很強大的力量,驕傲的人類在它面前應該學會謙卑。”
他在這樣朴拙古老的力量面前,去聖已藐,變寶為石。
令人想起1980年他寫下《是否》,蘇芮,張艾嘉、潘越云、周華健,杜麗莎先后唱過。十數年后他在《自選集》中重新擦拭,一架鍵盤,一只口琴,他用低沉的胸腔唱出“是否應驗了我曾說的那句話/情到深處人孤獨”時,如符語脭言,道出超越男女之情與身世之感的人生宿命。
“不會有虛無感嗎?”。
“喔有,有,當然有。就是因為這種虛無感,我才要活到滿。音樂是我唯一的表達方式。如果20年或是50年以后,有人聽到,說‘這個家伙寫的不錯’我覺得那就是生命的延續了”
“你在音樂中始終誠實?”
“誠實是唯一的態度。雖然音樂是人生最大的騙局。”
“那你真正寫完一首歌是什么感覺?”
“就是----好,死掉沒有什么問題。”他仰起下巴,有一剎那的沉默。
天空大片的云正飛過,大地忽明忽暗。他的臉上,驕傲與孤獨渾然難分。
(來源:夜色溫柔,20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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