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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真心付給了你,將悲傷留給我自己﹔我將青春付給了你,將歲月留給我自己﹔我將生命付給了你,將孤獨留給我自己﹔將春天付給了你,將冬天留給我自己……
──羅大佑《愛的箴言》
在一個五月的雨天午后,點上一根煙,寫羅大佑,我把他當作“你”,我們在雨天交談。
你說:有一陣子,我事實上已經成為雨的犧牲者。那是說,當下雨的時候,它會毀掉我去看一場電影的欲望,并且使我悶在家里,沮喪、頹廢,并望著窗外陰沉的天氣想像著這是一個如何沒有希望的世界。并可能遷怒几個身邊的人。只是因為下了雨。
那你為什么不去買一把那種特大號的彩色傘來用呢?
但是彩色傘在哪里呢?
沒有彩色的傘,只有心里最隱秘的角落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如一株秘密生長的植物。在雨后的下午,有時我會在凝著霧氣的玻璃窗上,用手指寫下這個女孩子的名字。這永遠是個秘密。這扇玻璃窗會替我凝住這個最深、而且最透明的情緒。我后來才知道自己多依賴這扇窗子。父親在這窗子上裝冷氣施工的時候,我把功課移到沙發上去做。我憤怒地折斷了一枝墨水不順的圓珠筆,撕毀了一本錯字邊篇的筆記薄,而且用火柴在桌角上燒了一個永遠移不去的焦痕。從此冷氣裝上了,炎熱的下午變得涼多了,蚊虫也不會再飛進屋子干擾我的情緒,但這扇窗子永遠再也打不開了。
寫在霧氣里的名字,清晰,透亮,但脆弱得令人心疼。只好不停地寫,呵著口氣寫,心怕它淡化、消失。寫寫寫,從此以后我學會了重復。
重復不是什么難事,只是其中消耗的感情,磨損的光陰,日益堆積終成痛。讓我看一眼吧,莫讓紅顏守空枕,青春無悔不死,永遠的愛人。最初的紅顏,最初的名字,那是心底抹不掉的烙印。我無法告訴你,那個女孩子的名字。一旦說出,這一生就將失重。
遙遠的路程昨日的夢以及遠去的笑聲/再次的見面我們又歷經了多少的路程 /不再是舊日熟悉的我有著舊日狂熱的夢/ 也不是舊日熟悉的你有著依然的笑容/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我們/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憶的青春 (《光陰的故事》)
這個時代的小朋友們太快樂了,不可能體認到真正的快樂其實來自受過苦的心靈。他們只想看傳奇,聽聽你的故事,看看你談過几次戀愛,有多少傷疤可以寫多少次的戀曲,只有刺激才能讓他們喜歡。他們不喜歡雨一樣的期期艾艾,他們會說,羅大佑,難道這就是你的過去?
你開始討厭別人,像天才一樣玩自閉,對著四壁說話。你在牆的包圍之中。你恨透了那些用吃飯、洗澡、功課與睡覺之類的東西規划出來的日子,它們像是另几道牆,把你的自由分割成好几塊。而你那時候也已經體會到了,當自由被分割的時候,就像一只雞被切成几大塊,你叫它雞肉,它已經不是雞。它沒有鮮活的生命。你也有一些親切而爽快的回憶。那是在晚飯以后,大人們正開始忙著那些飯后整理、洗澡與松懈的三不管時間里,你一個人偷偷摸摸從門口出去的感覺。門外是另外一個世界,尤其是跑到街角時,迎面吹來的風告訴你,確定今晚的潛出是成功的。
所有的牆已經被它們自己的同類封死,所有的時間在我的意志安排之內,所有的呼喚在我耳朵的聽覺之外──聽著,是我沒聽到,不是我不聽。因此,事后任何的臭罵,我仍然可以理直氣壯。而你知道,即使手上只有几條橡皮筋,我已經把一個早夜的整條街拴在手里了。出去做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出來了。
哪一個少年沒有經過痴戀與傷感?哪一個少年沒有經過束縛與突圍?但正像你在《童年》一歌,給我的感受最深的不是“操場邊的秋千上,只有蝴蝶還停在上面”,而是反反復復的“等待著……等待著……等待著……”
你說,每個人生到這個世界上來,都是一個待價者。你只能等待著誰來出價,或許是時間老人。哪一天它告訴你:小子,你長大啦。你就可以出賣自己,出賣自己的才華,包括靈魂!而“等待著”,就是最初的代價,它一般被人們理解為讀書求學什么的。
小時候在學校寫作文《我的志愿》。這個題目在學校里反反復復大概也寫了有几百次了。立志做個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人?起先我想玩音樂。但我家就是診所,家人都是干醫的。父親說,學醫還可搞音樂﹔學音樂,則不能做醫生。這話也對。其實醫學這一行我是有興趣的。人的身體是你的“營業對象”,這還不有趣嗎?如果不是人的身體的話,人的心理或是精神狀態如何?心理醫師或精神科醫師──這不是更有趣嗎?
當你學醫的時候,并沒有想到自己將來的角色是“社會醫生”,你的手朮刀,卻是音樂。
醫學院要念七年:第六年見習,第七年實習。七年級的實習醫生生涯,是你入世的開始。那時候你還沒有明確地意識到自己將來要以音樂為刀,解剖那個僵化了的社會和那些麻木的人群。多年以后,當你回想起,冰涼的解部實驗室與冰涼的手朮刀,你心中涌起得是溫暖與感激。它培養了你對人的敏感,對身體的敏感。使得你的音樂有了無可比擬的人文關懷,這一直像秘訣似的令無數的音樂人難以模仿與掌握,他們不知道你曾經那樣地直面生命的悸動與靜止。你的音樂總是像手朮刀一樣鋒利而又有力量。
你第一次為別人開刀是在18歲的時候,醫生這一職業最大的特質就是嚴謹,因為你面對的是一個人的生命。創作歌曲其實也是一個人對生命的歌頌,這件事情同樣是不能放松的。
音樂,像肉體一樣,是不會撒謊的。
你用音樂闡述了自己對愛情的看法 : 愛是翻來覆去的旋律般的不講文法卻驚心動魄的一種往往屬于過去的語言。
是否這次我已真的離開你/是否淚水已干不再流/是否應驗了我曾說的那句話/情到深處人孤獨(《是否》)
那時候,你與張艾嘉被稱為才子佳人的戀情已告結束,從此不再浪漫。
愿只愿他生/昨日的身影能相隨/永生永世不離分/是這般奇情的你/粉碎我的夢想/仿佛像水面泡沫的短暫光亮/是我的一生 (《海上花》)
而現在,你與李烈的婚姻也走到了盡頭。但你卻天真地以為,你們還可以愛著。你要的只是這樣一個身份:48歲,未婚……
“生命的漂移,我深知其味﹔靈魂的死亡,最近几年來尤不陌生。”你說。
你從第一張專輯《之乎者 也》(1982)走到《未來的主人翁》(1984)再走到《家》(1984),當你走到紐約回身一望,你有點明白了。你對中國人有了更深節的體悟。于是有了《愛人同志》(1988)、《原鄉》(1989)和《戀曲2000》(1994)……
同時你被人為地放大,放大成時代的偶像,時代的叛逆者,你成了“音樂教父”,你“羅網”了無數的“佑派分子”。我在電腦前打“叛逆”這個詞組,卻出來“養病”二字。啊,你是時代的養病者,你成了一個大眾文化菌床上的病人!正應了某音樂評論家寫下這樣的文章:羅大佑是一種什么病?
2002年,你將“音樂工廠”從台灣遷至北京,將之視作自己音樂生命新的開始。你無比感慨地說:“這是一個偉大的城市,文化與歷史深厚,又將走進一個新的未來。我感到腳下的地在抖,因為一切都在變化!”
五月雨,驚醒發霉的時代遲鈍的根。你不是犧牲者,你是先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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