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10點鐘,下起雨來,出門去訪羅大佑。出租車沙沙地在雨里飛跑,莫名其妙地想到安妮﹒賴斯的小說《夜訪吸血鬼》。想著羅大佑要是能夠像吸血鬼路易那樣喜歡講自己的故事就好。想著自己要是能像那個男孩那樣提問就好。于是,我准備了,像小說中那樣開場: “你并非一直都是羅大佑,對吧?”
這樣,羅大佑會說: “對。我是在20歲那年變成羅大佑的,那是1974年……”
但是走進瑞金賓館,准備好的開場白失效了。
羅大佑,黑色帶插圖的襯衣,黑色褲子,頭發不像流傳中那樣稀薄,他是友好的親切的。然而我卻緊張起來,先談了談天氣,像公共汽車上的英國人那樣。 “安定心神,言歸正傳。”我對自己說。
看我緊張,他坐到我對面的沙發上,問我要不要啤酒。我沒要,他就自己喝起來,他好像離不開啤酒。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開口: “《新民周刊》委托我來采訪你,大概意思是跟《紐約時報書評》創刊時,請籃球運動員談艾略特四重奏差不多。我是們外漢,連五線譜都不識,從小看簡譜長大的。不過,青春歲月,聽著你的歌長大的。”(忽然想起羅大佑一句歌詞:你像一句美麗的口號揮不去。)
他打斷我: “慢慢說慢慢說。”我知道他一個字都沒聽到,我平時的語速就能把好人逼瘋。為了緩解自己,我像最沒經驗的狗仔隊員,看到什么問什么。而我們的談話也散漫得如同開桃花的李樹。
“你生活在晚上?”
“是是是,我夜貓子,絕對在夜間生活。”(一個下午的座談,接著的几個媒體采訪,他看上去依然像是可以開一場演唱會。)
“新老歌迷,你更在乎誰?”
“當然是老歌迷。音樂是時間的藝朮。我跟老歌迷的關系,就像我和時間的關系,那種意義是很不同的。”(蒼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飄泊,尋尋覓覓常相守是我的腳步。)
“我也注意到時間在你創作中的重要意思,不過,為什么那么多‘千年’?等遍了千年、久違了千年即將醒的夢、千年以后的時差、千年后的感情的揮洒、千年的掙扎,還有什么千年的回答?”(等到青春終于也見了白發?)
他不回答我,看著桌邊的一個碩大水晶球,神秘莫測地笑著。喝口啤酒,他說: “這塊水晶,起碼有一萬年了。”(讓海風吹拂了五千年?)
“一萬年?”(看著跟我們學校門口賣的假水晶也差不多。)
“是,一萬年。最近這兩年,我在研究水晶,收集水晶。”
“為什么是水晶?”(巫師才玩水晶。)
“因為它和時間的關系。”(光陰的故事。)
“你還收集什么?”
“前几年,我比較喜歡收集珊瑚,我家里種珊瑚。相比于動物,我更喜歡植物。”(所以你不造人,你寧愿斷子絕孫。) “植物給我一種生長的、干淨的感覺。”(遺傳啊遺傳,縱然你叛出醫門,你改變不了你的遺傳編碼。)
“能談談你的姐姐嗎?在《童年》中,你几次很有感情地提到了你們之間的姐弟情。她也是個醫生,對嗎?”
“她是藥劑師。是的,童年時候我們感情很好。不過,我父親去世后,家里發生了一些事。”(看來他不愿多談。)
“能說說你最喜歡的電影和演員嗎?你的歌詞給我一種快速的鏡頭感,像《童年》,很有蒙太奇的意思。算了,其實我是想問問張艾嘉。作為電影人,她也收獲了很多人心。我能提張艾嘉這個名字嗎?羅大佑和張艾嘉,聽著很美好的。”
“當然。你可以提。她是個相當優秀的演員和導演,你看過她什么片子?”
“在我們的成長年代里,很多人用你的歌來戀愛。基本上,在我們還沒有經歷愛情前,就先經歷情歌羅大佑了。網上看到有人說,你的歌詞是如此完美,讓他簡直要罵人。還有人說,你的歌是精神領域的流通貨幣等等。但這几年,越來越經常地聽到一些失望的聲音。”
“還有很多批評和斗爭文章,斗爭羅大佑。還有人說羅大佑老了,這些我都不介意的。”
“這些年,你幸福嗎?或者,問幸福嚴重了點,你快樂嗎?”
“基本上可以算快樂吧。而且也還幸福。不過,我對幸福和快樂的定義是不一樣的。快樂就像我在《童年》中說的,第一次演唱,音樂結束的剎那,觀眾回過神來,發出驚呼和口哨聲。18歲的我在那一瞬間是快樂的,而且事后証明一生均是如此。”
“那么幸福?”
“幸福要更有內涵些,幸福包藏了一種痛苦,幸福中的時間含量也更高些。”
“作為一個音樂人,你覺得自己最大的遺憾是什么?”
“不能做一個正常人,而且大約永遠也不可能了。”
“那最大的恐懼是什么?”
“其實有很多擔心,最怕的是江郎才盡,怕早上起來,腦中沒有一個音符。”
“做一個你這樣的音樂人,孤獨嗎?”
“說實在,很孤獨,有時覺得身邊沒有一個人,沒有歸屬感。中國的音樂人遠遠不夠,也因為這個原因,中國的樂評也很不成熟。”
“你現在的家在哪里?”
“四海為家,在時間和空間的三維渡口流浪。”
“你寫了多首關于家的歌。你歌里的家也經常是一個二律背反:一個過去逃離的地方,一個現在想回的方向。但是你几十年的音樂履歷,好像離你的鹿港小鎮越來越遠。台北,台中,香港,北京,紐約……”
“有時候我自己也恍惚。這么多年來,我不停地轉,想要尋找心中的自己,不同的城市,不同的角色,究竟哪一個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待了這么多個城市,幸運的是我總在它們發展得最蓬勃的時候置身其中,從而感受到它們的巨大能量,并且被推動著一起成長。只要我待在一個有能量的地方,我就會繼續成長。”
“那么,你應該選擇上海,現在上海可能是全球能量最集中的地方了。你會在上海呆一段時間嗎?”
“會的。”
“不過,我想知道,當別人問你是哪里人的時候,你怎么回答?”
“中國人。現在我對台灣的政治很不滿意,我覺得台灣在倒退。”
“你看大陸呢?”
“我認為在進步。我對進步的定義是,人和更多的人發生聯系,人對家庭對社會的責任感也就越來越強烈。這是一種進步。你現在關心的東西肯定比你大學時候關心的東西更多更復雜,那也就是一種進步。”
“在你本人的進步道路上,最近這些年,你的任何一次個唱似乎都已經被制造成一種介于文化事件和娛樂事件之間的事件。如果用娛樂明星來定義你,是不是會不高興?”
“無所謂了。走到了快要知天命的年齡,我真是不介意媒體怎么定義我了。”
“那你一定有更大的野心。你有一首歌,我聽了,50遍地飄來飄去,就感到你特別有野心,你有種預言家的姿態。”
“是48遍。其實我倒沒覺得那是一種野心的表達。當年寫這首歌的時候,我只覺得自己要奮力表達一種情感。所以,就這樣飄來飄去48遍。”
“好像你說過,當一個社會中到處都是喧鬧的時候,藝朮家有義務寫一些安靜的東西﹔當社會太沉寂,沒人敢講話的時候,藝朮家就需要站出來說話。那么,在今天,你准備如何面對這個人間世?”
“最近,《無法盜版的青春》在內地出版,里面有從未在內地正式推出的第一個十年的創作。我想先清理上個世紀的存貨,然后推出新世紀專輯。你會通過我的歌看到我的態度。總的來說,我覺得音樂創作是給生命提供另一種可能的時空,無論是否可能。”
“一二十年前,你的歌詞背景是:一方面要告別傳統,一方面又疑慮現在,同時還對未來憂心忡忡。不過,現在的時代特征沒有那么明顯了,是不是你的創作路線也會改變?”
“肯定會改變。”
“看你的《童年》,有點像是看侯孝賢的《冬冬的假期》,而且能夠感受到童年在你的創作中構成了巨大的情感資源。那現在……”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雖然經歷過几場也算瘋狂的戀愛,但是童年只有一個。它一直是我的情感資源。”
“有人說,一個溫暖、坦誠又有理想的羅大佑年代其實已經過去了,你怎么看?”
“當然會過去,這讓我感到又傷感又滿足,這是一種平衡。最重要的是,我自己還有血有肉。”
“你的床頭書是什么?”
“最近我在看關于水晶的書。”
(他的兩個助手進來,時間到。)
“最后一個問題,在你的生命中,你有一直等待的東西嗎?”
“我在等待一些SURPRISE,一些可能來自不同空間的SURPRISE。還有,我在等待更多的作曲家出現,音樂應當更普及。”
回家路上,覺得最重要的几個問題都沒問,比如,我想知道,他會如何描述台灣校園歌曲的興衰,如何評價那一段歷史。想知道,下一首戀曲描述的將是什么年代?還想問他,他青春時代,寫在玻璃窗上的那個女孩名字到底是誰?(讓我揭曉這千年問答,讓這戀曲有這種說法……)
(原載《新民周刊》,20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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