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大佑]首頁/精彩樂評/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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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生活中,有過多少次這樣的經驗,曾經熱烈地企盼著擁有,真的擁有了,我們狂喜﹔越來越多地占有了,我們漸漸少了激動﹔再后來的有,成了繼續進行到完成,缺失了美感,蒼白而機械。道家對此的描述是:“其出彌遠,其知彌少”。這几乎成了生活中和美學上的測不准原理。

再一次有了這樣的感受,是因為一個朋友的到訪。我和他,在長夜里散談,喝著茶,閑聽著音樂,房間里飄蕩的,都是許多年前打動我們的老歌。只忽然的一瞬,我們几乎同時生了感慨,兩個人淡淡的動情的皺著眉頭,相互唏噓,咀嚼著許久之前找尋這些音樂的那份酸苦。一曲歌聲漾起,我們的眉頭就是一緊,很久前的畫面跟著涌了出來。兩個人輪番回顧著初聽那時的心境與感受,回味著久遠的激動,回憶著久遠以來的辛苦尋覓。久遠的日子里,我們共同痴迷著那些化在心里的歌,伸長了耳朵四處打探,憑著心中滾熱的感動,去突破一個個經濟上、技朮上的障礙。

那時的我們,都還是學生。我們手里攥的,是牙縫里省出來的票子,享受音樂的設備,都是用了多年的錄音機,整盒地買空白磁帶來串錄都是奢侈的妄想。更大的不幸是,我們鐘愛的音樂都不是市面上流行泛濫的歌曲。現在看來一些耳熟能詳的歌手和作品,在當時几乎不為人所知。那時少有音樂電視,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網上資源。書刊的介紹和廣播里的聲音,差不多是我們最主要的信息來源。再有就是找朋友,朋友再找朋友。常常是一首久聞大名的歌曲,轉了不知多少人,錄了不知多少手磁帶,到我們手里的時候,歌詞都難以聽清楚了,只剩下悶悶的調子還能勉強聽聽。我們倆,總是一搞到什么好歌就跑去找對方,促在一起,耳朵貼在喇叭上,屏氣凝神,仔細分辨著里面混雜的各種聲音。誰最先聽出一句歌詞,都會搶著連珠兒炮似的告訴對方,自己也難以掩飾的欣喜和自得。

鄭智化《卸了妝的女人》、羅大佑《告別的年代》、周治平《春夏秋冬》、黃舒駿《雁渡寒潭》、張清芳《出塞曲》……自己都記不清有多少次那樣激動的時刻,先是兩個人分頭去找,然后擠在一起聽,最后是一同感慨和流淚。至今,我還深深地記得,有一天晚上,在他家里,我們用那台嚴重超齡的老三洋,一起聽著一盤他東奔西走串來的磁帶。我第一次聽到了娃娃的《赤子》,心頭一陣難言的感受,眼前的畫面分辨不清,但是,車輪滾過、塵土漸息、人群遠去的背景畫面,恍如齊秦《心中的鳳凰城》一樣的冷,一樣的青灰,一樣淡淡的哀婉。我問這是什么歌,他說是娃娃的《赤子》,然后兩個人長長的沉默,然后兩個人反反復復地聽,然后兩個人一次又一次地感動。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童年的文章如此作。”一轉眼,我們早已不再是學生,有了自己的收入,都有了自己的電腦,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取網上的資源。那些為我們喜愛的作品,在市面上也漸漸有了身影,獲得任何一樣物品都越發的容易。

此間許久,我們再沒有坐在一起,抱著舊錄音機聽串雜在破磁帶里歌聲。只一張小小的圓碟,就可以了卻我們多少辛苦,而且清晰又長久。

直到這樣的夜晚,我們又重新坐到了一起,一起聽,一起回味。在心靈碰撞的火花里,忽而又隱隱捕捉到了許久前的感動,而這感動,竟也是遺忘了許久的。在我的電腦里,《赤子》已存在了許久,唱響了多少遍,在我的頭腦中,不可替代的卻仍是那台老三洋播放的,許久以前的赤子,雖然聲音是模糊的,但是心底的感動是那么強烈和真摯。記得那時,因為市面上CD唱片漸多,我又愛極了《赤子》,于是暗自發誓,將來一定要弄到音質清晰數字格式的《赤子》,好好享用一番。如今,不單是《赤子》,那時令我們感動不已的歌曲,差不多全都集齊了,我們再不必大老遠跑到一起,擠在一處,屏氣凝神地聽了。有時候,擦地的當口兒,耳朵閑了,也會隨手開了機器來聽。音樂按照指令響著,手上機械地動著,心思卻不知道停到了哪里。偶爾專門坐下來欣賞,也會有所沉醉,只是沒有了從前的深,高興了,還可以跟著哼唱几句,唱的時候,聽到的就更少了,至于感動,簡直被擠得沒有了空間。

和朋友在回味的時候,都覺得既萬幸又不幸。物資與便利越來越多也許是好事,但同時喜悅和感動越來越少也就成了必然。個人也好,人類也好,一個永恆的矛盾可能就是不知道如何取舍或平衡。放下心來想,我們追求有,還不是因為好。好的東西在眼前,讓我們有了好的心思和體會,占有和享受這更多的好,就從貪欲中滋發出來。我們以為它是一種動力,可以換許多真的好回來,其實,越來越多的東西被放進口袋里的時候,心中的靈就越發的少了,生長不出好的感受了。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知道了世上好的東西,在追求、積攢的過程中,就必然地產生出來惡,善與不善也是如此。即使不至于到生出惡的程度,僅僅是對原始美的遺失,也令人難過。生命中有多少事物,都是由最初原始朴素的一點好,最終演化成無休止的囤積和追逐。沿著繼續奔走的路線看去,似乎是接近了一種成就,只是,放下了狂熱和慣性,時而回歸一下,警覺地自省一下,那最初的好,我們還會在享受嗎?

道家總是愿意強調“復歸于嬰兒”,這對一個人是重要的。形體上自然不必坍縮成嬰兒,但是不斷回歸嬰兒般的心情和狀態,回顧作為的起始總是有好處的。保持嬰兒赤子般恬靜的心情,不慫恿自己刻意追求或營造,有則惜福,無則知足,就總是能享受到充沛的美和真的好了。如果一個物品,一趟行程,一個場所,或是一種生活,能夠帶給我們快樂,我們得到的越多,我們的快樂遺失的也相應的多。有時候,特意使手中的少一些,心里就自然會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