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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罗大佑

文/齐湘

台湾大选前一天,《民生报》刊出一篇报道,题为「选前最后一夜听罗大佑」,台湾记者王祖寿这样形容罗大佑上周在红馆的演唱会如何打动在场台湾听众的内心:「潸然泪下的不只是大明星,不只是同样去国多年的游子,还有像我们这样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明明有着与生俱来的认同,却在每一次选战中饱受政客撕裂族群的人。」罗大佑的作品,如《亚细亚的孤儿》、如《弹唱词》,「仿如一页悲歌,不同的年代,却有着一样的共鸣」。而罗大佑在演唱会尾声唱出的《明天会更好》更令这位记者罕见地在这篇影剧版的报道中,激动呼吁读者:「在选前最后一夜,让我们重新咀嚼罗大佑的歌,想想过去的四年,你过得比较好吗?投下任何一票之前,请扪心自问,我们的明天会更好吗?」

结果,就在那天下午,正当很多人重新开始期望台湾的明天会更好的时候,台南传来了在瞬间改变台湾命运的枪击事件。已无法赶回台北投票的我,痛心之余,在香港家中当真听起罗大佑1984年发行的第三张专辑《家》。在非常陌生的心情里,听罗大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唱出:「如果没有缤纷的色彩只有分明的黑白,这样的事情它应该不应该?拿一枝铅笔画一个真理,那是个什么样的字?那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事。」在演唱会中并没有落泪的我终于红了眼眶。

而你相信吗?当年那首讽刺台北塞车淹水、高雄治安不靖、嘲弄意味十足的《超级市民》,居然真的是这样唱的:「于是我们欢呼:亲爱的高雄市民,威风的高雄市,枪声一响齐步走,大家团结一条心!」罗大佑预言再次成真,在恰恰二十年之后。

那样漫长的等待

我不得不再次回想起这么多年来,罗大佑的歌是如何陪着我们这一代的台湾人成长。

就从上周末在红馆的那个晚上说起吧。那天,带着许多记忆的我来到红磡,我来寻找民国七十三年十二月卅一日在台北中华体育馆办了告别演唱会「最后与你相互取暖的夜晚」后便没有真正回来过的罗大佑。

在《京城夜》的诡密乐声中,我当年遍寻不着并以为从此也无法再找的罗大佑重现眼前,还没唱一句歌、说半个字,情绪沸腾。黑暗中光影交错,急转直下的电吉他迸发惊人能量,感官昏眩,从《爱人同志》唱回《恋曲1990》、《之乎者也》与《鹿港小镇》,二十年的时光瞬间压缩,记忆排山倒海而来,我仿佛重回当年中华体育馆的那个夜晚。

在一九八四年那场轰轰烈烈的告别演唱会之后,罗大佑以决绝的姿态远走纽约。在此后长达数年的时间里,我极其认真地崇拜这个忽然消失并且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偶像。而唯一能作的,却只是翻来覆去地聆听他的四张专辑。没过多久,我不知不觉熟记了每首曲子的歌词、旋律、配乐、口白、前后顺序,以及专辑内页上的一字一句。我甚至曾在梦中「听」过一场他的演唱会。

那样漫长的等待,对一个少年来说,其实可以是非常令人沮丧的。但他音乐的神秘力量,却让我在某种几乎是必然的状态下一直保有那份坚持。这样过了好几年,终于有一天,偶像穿著白衣从纽约回来。我背书包到新公园、体育场、国父纪念馆参加所有和他扯得上关系的活动,我听他的演讲,读他写的书,看他配乐的电影。但是,却仍然没有任何象显示我此生还能再听他唱一次现场的《将进酒》,不仅因为中华体育馆烧掉以后再也没有重建,流行音乐市场的品味也已悄悄改变。当去国多年的我再回到台湾的时候,总统府前的广场办起欢乐的跨年晚会,却似乎再也没有谁唱出令人感动的歌。

后来其实我也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再听罗大佑了。尽管他的歌声曾是成长过程中最深刻的记忆,但就像其他许多和青春有关的事一样,无论你情不情愿,它们总在不知不觉间遁入背景。直到2000年秋天,大陆当局对罗大佑解禁,他在上海举办十七年来的第一场个人演唱会,演出空前成功。一则「罗大佑声动神州」的报道,使我心情再次激动起来。

「等遍了千年终于见你到达,等到青丝终于也见了白发,倘若能摸抚你的双手面颊,此生终也不算虚假。」这是《恋曲2000》的歌词,也是坐满八万人的上海体育场观众席上拉起的布条。上海之后,罗大佑现身杭州、昆明、南昌、深圳、西安、南京、北京、广州。然后,他来到香港。

香港之旅的经典时刻

因缘际会,整整二十年之后,我在香港再次见到罗大佑。在这样的一场重逢之中,时间变了,地点变了,欢呼的人也变了;但是,罗大佑仍在台上,我仍在台下,却又好象一切都未曾改变。在吵杂的背景里,我清楚听到了每一句熟悉的歌。

仍是他弹着钢琴独唱的《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和《是否》,以及几千个声音轻轻合唱的《光阴的故事》和《东方之珠》。

令我感到惊奇的是,经过了这么多年,罗大佑的音乐对我而言仍然充满着意义。而且,我并不孤单。当身旁的中年妇女泪流满面,我知道他也唱进了香港人的内心。

而在南京那一站,五台山体育馆内爆满,馆外四周则围着许多不得其门而入的人,在低温的雨夜里,撑着伞,挨在窗台上,隔着全是雾气的玻璃听歌。我能了解他们的心情。

与南京馆外痴立雨中的观众相比,也很壮烈的是深圳那场据信是史上降雨量最大的演唱会。当晚大雨倾盆,雷电交加,在雨衣、雨伞都失效的情况下,全身湿透的观众进入全然忘我的境界。好多人拭去脸上的雨水,却噙着泪水大声唱出「轰隆隆的雷雨声在我的窗前……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我不觉得奇怪。

还有人这样形容:「2000年9 月8 日八万人的上海体育场,架设起了一个巨大的青春祭坛,任往事纷飞。」说得真好。在这个从不鼓励人们回头的年代,对美好青春的回忆、对往日时光的怀念,仍然令人难以抗拒。

在每一站,罗大佑用歌声触发听众真诚强烈的情绪。但是,到底是什么,让上海、深圳、南京以及香港的这些个夜晚具有如此深刻的意义?

早在八十年代,罗大佑接受访问时曾说:「几十年以后,也许很多大楼都已经不在了,但是,我相信那时还有人在唱我的歌。」果真,在纽约世贸大楼倒塌之后,本色未尝稍改的罗大佑仍在台上声嘶力竭唱着写于民国七十二年的《现象七十二变》:「道貌岸然挂在你的脸上,满脸是装腔作势一表仁慈,倚老卖老告诉大家,你是可敬的忠贞不二爱国分子。」

让人惊讶的是他的歌永远具有的时代意义,无论此岸、彼岸;也无论当年、当下。无怪罗大佑某些歌曲竟能在两岸先后被禁。而无论是度过九七回归的香港人,或是面对选情变局的台湾人,语言不同,背景相异,我们同样在罗大佑的歌声里寻着安慰。

罗大佑1987年来到香港之后,他的创作视野随之扩展。像《皇后大道东》这样的作品对于一般台湾听众来说,其实不免是陌生而不知其所以然的。一直要等到我自己也移居香港之后,我才真正了解那首歌是如何准确地紧扣住这个城市的脉动。

而《东方之珠》亦是如此。每当我驻足维港,想到香港的历史及未来,总会因为这首歌而加倍感动。这回能听见罗大佑带领全场香港观众合唱「让海风吹拂了五千年,每一滴泪珠仿佛都说出你的尊严,让海潮伴我来保佑你,请别忘记我永远不变黄色的脸」,绝对是我这趟香港之旅的经典时刻。

我这才发现,崇拜这样的一个偶像,他的速度可能是你永远追赶不上的,但也因此永远不会令你失望、或尴尬。一般三十岁的人多半发觉自己十三岁时的偶像很愚蠢,但我没有。

再也回不去了那个年代

有人说罗大佑和鲍伯狄伦有不少相似之处。的确,我也曾试着把鲍伯狄伦当成罗大佑的替代品。他们可以共享的帽子有好多顶,包括预言家、抗议歌手、社会良心、摇滚教父,以及,我觉得比较贴切的,音乐诗人。

若说到对台湾的影响,我想我会把罗大佑和龙应台摆在一起。在那个单调沉闷的年代里,他们以真诚的勇气和充满情绪的作品,在年轻人心中打开通往另一个时代的大门。

演唱会接近尾声,罗大佑唱起为去年遭逢大难的香港所写的新歌。沧桑而温暖的曲调中,我听见:「守望不知名患难的伴侣」。

最终,我相信,会是罗大佑的温情与慈悲使他不朽。这样的温情与慈悲,从《鹿港小镇》到《东方之珠》,从台北、纽约,到香港、大陆,一直都在。

这样的温情与慈悲,跟随歌声,穿透灵魂,跨越时间和空间,成为永远的存在

未落的乐音一转,竟是多年未闻但熟悉依旧的《明天会更好》,高亢的合唱声中,大荧幕投影分别停格在两岸三地的画面上,也许有人会作政治性的解读,对我来说,这就是罗大佑式的温情与祝福。

在余音中,我随人群走出红馆,在这繁华的香港之夜,灯火闪烁的维多利亚港边,我想起台湾,想起再也回不去的那个年代,想起,用罗大佑的话说,那个我们曾经共同紧握而不自知的青春。

演唱会结束仅仅一周,回望台湾,却再也无法那样平静。关于被撕裂的社会,被拋弃的原则,被践踏的梦想,关于未来所有的不可知,在一切无解的此刻,我告诉台湾的朋友:如果心痛的话,就听罗大佑吧。明天会不会更好?没有人知道。我只盼望,当罗大佑在四月终于再回到阔别二十年的台湾演唱的时候,在光阴的故事里,终究是故乡的土地上,你我能够再次相信美好并找到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2004/03/25 明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