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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岛》赏析-2.美丽岛 文/another homepage.ntu.edu.tw/~b90103016 2.美丽岛 沈浮海陆间 沧海遗珠啊 来往有无情天 离别黄昏后 沧海遗珠啊 往来离合间 沧海遗珠啊 来往有无情天 灰扑扑的、不住腾涌的漫天风云,笼罩着阴暗的、满是石砾与水泥楼房的大地。燥热的焚风吹着一个个看不清面孔的疾行的人,而你只感到苍凉,不知该何去何从。抬头,你想望一望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却也只看到,蓝灰与褐黄交杂的茫茫一片,比混沌不清更为难堪的天地。 这是〈美丽岛〉,低沉、嘈杂、苍茫、抑郁而又急促,翻滚的旋律,这张专辑的同名主题曲,写的是罗大佑对这个岛屿的感触。请看看专辑的封面、歌词本里面的照片,那些画面,那色调,那瓦砾与脸孔,应该可以说,和这首歌就是一个感觉。 这不是一首好讲的歌。他是在一丛乱麻之中努力地拨呀拨、拨呀拨,披荆斩棘,想要冲出迷雾,想要呐喊,但是他冲不出来。他或许能挣扎到高处,俯瞰时局,但他毕竟冲不出自己的心,放不下他的过去与向往,而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于是披荆斩棘仍不免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徒劳,呐喊也只能成为无可奈何的浩叹。 我认为,这首歌是在这样的混乱、抑郁与低潮之下草草写就的。如同清代词评家周济(着有《介存斋论词杂着》)所说:「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温庭筠),严妆也。端己(韦庄),淡妆也。后主(李煜)则粗服乱头矣。」我说〈美丽岛〉便是一首「粗服乱头」之作,而罗大佑在此可以与李后主相提并论──他们都是「遗民」。 遗民,不只有李煜这样典型的亡国之君,不只有清末民初的遗老遗少以及随国民政府迁台的外省官民,任何在岁月之中失落了什么,而始终不能割舍的,都可以说有些「遗民心态」;罗大佑,就是一个时代的遗民。 罗大佑是个有着大中国情怀的台湾人,他的歌曾经如暴风般席卷了一整个世代,而他也给了自己许多使命感,从台北到纽约、香港、北京,他不断在观察,不断在想做些什么,但时代终不免与他渐行渐远,于是他只有看着时局,一次又一次无助地失落、失落、失落。回首一看,二十多年来变化何其剧烈,曾让多少人投身的民主政治,曾让多少人向往的两岸前景,以及那一路颠簸,又总让人寄予无限期许的文化,那些传统中的精神,那些信念,那些价值,那一切而今似乎都变得如此荒谬。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这笔帐,算不清呵。就像李后主的词「剪不断,理还乱」,那么,抒发,要抒发,就随意所之,乱来一气吧!如此惨澹的心情,你又怎么能望他字斟句酌,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调整、修饰?看这半文半白不古不今还偶尔自造新词的词,听这嘈杂离乱而悲苦急促甚至有些粗糙的曲,罗大佑在做什么?以他一贯的精神,为什么不做得精致些?我想了好久才懂,这是心乱如麻,而勉力表述,则粗服乱头,不能精致啊! 是要能同情地体会历史、体会这样的「遗民心态」,或者你本身也有类似的过往与情怀,才能真正「听懂」这首歌,而从中得到那惊心动魄的共鸣。这些,在今日的台湾,恐怕是许多年轻人,尤其绿营人士所不能理解,甚至压根不想去理解的;在中国大陆,由于历史情境不同,能体会这些的人,恐怕也不多,而且还会愈来愈少。 而我能体会──或者该说,我的心志,能与它共鸣,产生出属于我的价值与意义。现在,且让我来解一解这首〈美丽岛〉,给大家看看,我是如何和它共鸣的。 沉浮海陆间 轮回于有无中 第一段,营造出一个扑朔迷离的形象;第二段,刻画这个形象的沧桑──它是「爱恨随痴人迷」的「风雨美丽岛」。罗大佑向来善用对比,这里更是大用特用:「沉浮」「海陆」「出没」「有无」「悲喜」「爱恨」「轮回」「风雨」,这些反义、同义或近义的复词,密集地使用,便营造出了一个充满反差的人世的氛围。 中文的反义复词是极发达的。我们用「爱恨」两个相对而相反相生的字,就统摄了人一切强烈的情感;用「沉浮」「出没」「隐现」,就表达了一种不确定的存在状态。这类修辞相信各种语文皆有,但只有单音节的汉语能够两个字就解决,最为精炼;而且,中国人讲阴阳,讲易理,二元对立、相反相生的哲思更不断充实了反义修辞在我们语文中的内涵。这里面的宝藏是极多的,只要你留意探究,便能时有所得;其粹美者,铸入篇章,除感动之外,更能启发读者的智性,从而让我们的生命更能滋养于我们的文化,使我们的连结更为紧密。中国文学之优越固然在此,我们现在听监赏、创作华语歌曲,尤应加意于此。我为学尚浅,或许说得不好,但在艺术上处处多留意些,总是好的。 要在短短两段中刻画一个你说也说不清的世界,而且一开始就从大处着眼,对比似乎是最好也最自然的方法了。而台湾这个岛,这些年来,也充斥着激烈的对立,正适合运用对比。就对象的性质来选择文体与修辞,也是创作的基本功啊。 于是,我们看到罗大佑一开始就大刀阔斧地「沉浮海陆间/出没入夕阳底」──夕阳底,日夜交替时,紧接着沉浮、出没,又是个不确定的状态,好一座扑朔迷离的岛屿!然后,看着这些的诗人问了:「放眼人世啊/何时才变成你」──看这一切沧桑过往,你──美丽岛──是何时才变成这样?或者说,是什么时候才形成了你(这样的一座岛屿)? 直接看「何时才变成你」似乎缺一个主词,是什么东西「何时才变成你」?如果不把这句解作倒装的「何时你才变成(这样)」,我倒也有一个更具磅薄诗意的答案:天地间的「混沌之气」。这样解,似乎更适合罗大佑此曲的大气。「变成」说白一点或该作「形成」,但此形成的过程实由于变,因此作「变成」更为洗练,更有诗意,也较切合音韵,是妙笔。 (按:磅薄之「薄」应有「石」字旁,电脑打不出此字,然不加「石」亦可。) 「轮回于有无中/翻尽了悲和喜」讲的是「美丽岛」的「风雨」,这是景象、感觉先行的倒叙手法,把主体「风雨美丽岛」放到第三句「转」的位置,让前两句作衬底,到第三句主体突显,层次遂出;再结以综观──「爱恨随痴人迷」,染上气氛,一整幅画面就完成了。 第一段,营造出一个扑朔迷离的形象;第二段,刻画这个形象的沧桑,以及诗人在其中的爱恨与痴迷。接下来,就是这首歌最惨烈、最重要的一段: 何等决绝、凄美又坚贞的姿态。 「沧海遗珠」──大海里的珍珠被采珠人所遗漏,比喻被埋没的人才或珍贵的事物。《新唐书·卷一一五·狄仁杰传》:「仲尼称观过知仁,君可谓沧海遗珠矣。」而在这里,诗人不仅的确身在沧海之中,那「遗珠」更成了眼珠──「目光何烈如炬」! 被遗忘的珍珠,被遗弃的人,为什么你的眼神还那么炽烈,炽烈得像火炬? 因为我们还有,还有我们不能割舍的东西。 那是我们安身立命之所本,我们曾经的信仰与执着,我们最初的起点与最终的依归。 虽然它失落了,它不在这里了,这里的人,故土神州的人,口中的它,也都已变样了…… 但是它还在我心里,我的原乡,它还在我梦里,我的向往,我还是要继续,继续追寻…… 何由从之? ……也只好把它带在身上,守在心中,一步一步,以我的余生,以我的全力,在这越来越迷茫的尘世里,活出它,活出我身上,活出我心中,那剩下的中国。 「故土梦里追/归乡共飘泊去」,在卧床上反覆读着这段歌词,我震慑了。那是发自心灵深处的共鸣,从我的家族历史到我的儒家信仰、文化认同,就是这四句,道尽了遗民最贞烈的悲哀,与那仍然不能不积极,却又找不到方向的精神。 「台北中国」──白先勇《台北人》的台北,生长我的台北;台北保存了的中国,化育我的中国。我脑海里浮起这四个字:台北中国。这一个晚上──二○○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凌晨一点,我知道我以后为文落款时,要怎么写我的所在地了。既然有人说,民族、国家都是人为的、虚构的产物,那就让我建构一个中国在我的心中吧!是的,不管实际政局、世道人心如何,我就要把我所接受的这份文化、这种精神传承下去。 我想到这一两年最轰动中国知识界的禁书《往事并不如烟》,章诒和笔下那一群「最后的贵族」,不也是这样,不更是这样,在铺天盖地使人无所逃遁的文革暴力中,仍要保有心中那一美好过往的最后矜持?我们这一代毕竟是幸运的,再怎么被压迫,也没有那样惨无人道;但我们这一代又何其不幸,上看那积数十年愈来愈大的文化断层,我们甚至不知道我们失去了什么。即使知道,又能怎么办呢?虽口口声声以中华为念,我却也连《四书》都还没读完过…… 我想到高阳、张大春、朱天心等数不清的外省作家,想到在台湾传承了传统学问香火的诸多中文系、历史系师生,想到侯德健〈龙的传人〉,那最终不免破灭或被扭曲的对祖国的仰望,想到我的亲戚,以及那许许多多在这十几年剧变中不得不重新调整自己认知和定位的中国人,那些大时代中小人物深深的怅惘与无奈…… 我又想到我系上的王世宗老师说,追求真理的人,应抱持一种「悲观积极」的精神;罗大佑自谓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而我看罗大佑在此的表现,实更接近「悲观积极」。 所以怎么样呢?是的,我就该「悲观积极」。前辈们的风流遗韵充满感怀喟叹,罗大佑的歌曲充满了冲撞后的挫折与无奈,我以后或许也会这样子,但在还没这样之前,就让我尽情在这条路上呼喊吧!为人文精神,为我心目中的美善,活出一个人样。 〈美丽岛〉此四句为最精华,最为中心,这一段讲的就是一个人的眼神、他的姿态,这一段就是龙睛;其他,皆背景,对我已不重要了。不过我们还是来看一看底下怎么写。 来往有无情天 而一切的一切,却都迅速地奔向了数位化的网路世界。在这众声喧哗、媒体泛滥的网 这是大佑对这网路时代的感慨吧,「真心换虚拟意」,你再怎么认真,人家也只当你是作秀,随意看看听听便算。我觉得「壹零」两字用得不太好,诚然它能理解无碍地代表数位与电脑,但似乎还生涩些,乏点诗意。不过,把这两字如此地用在歌词里应是前所未有的,也算一种实验,虽然我觉得它不太成功,不过新时代、新歌曲终需要一些字眼来表示电脑与网路。「虚拟意」我也觉得不太妥当,据我所知,现今科技术语中的虚拟是从英文virtual(事实上的、实质上的)来的,而现在通行的「虚拟」的意思实较接近「模拟」simulate或「想像」imagine,那这句「真心换虚拟意」的虚拟是什么意思呢?应该是「作秀」。从汉字「虚」和「拟」的组合来探讨,这样用应该可以,可是这和现今通行的「虚拟」的意思又有着那么一些差别。再说,如果不管外来语,我们又要如何定义、如何理解汉字「虚」「拟」的组合?这些问题都会造成一个问题,就是让「真心换虚拟意」这一句看起来不太对劲。 词人勇敢铸造、使用新词是可嘉的,但如果用起来不太准确或有些生涩,就不太好了。我想大佑是信手拈来,用「虚拟」囊括他对一种时代现象的感觉,这词也并见于〈啊!停不住的爱人〉:「时代在变得更加陌生虚拟难追」。我们解这两首歌,应按这样的思维来解,而不是套科技术语或一般的概念;但大佑的虚拟毕竟和现在一般的虚拟有些差别,他的用法能否被大家接受,还得看时间。 换了虚拟意,接下来是一长段翻滚、嘈杂的乱麻般的间奏,这是一座混乱而浮躁的岛 离别黄昏后 「相会在断层底」「最后的压轴戏」皆模糊难解,所以我认为这首歌是在混乱、抑郁与低潮之下草草写就的。「离别黄昏后」,跟谁离别?又和谁「相会在断层底」?是人,是地,还是执着与回忆?或许这要从罗大佑本人的经历来解:他长时间离开过台湾好几次,到纽约、香港、北京,去年才又回来这块「为君生为尔泣」的「泪眼美丽岛」。「离别」或许是他多次与故乡、故人、故事的暂别,「相会在断层底」则是他现在回到他记忆、文化、信仰的根本──断层的最底部──来重新检视一切了。 如此观之,这一段是转到了人的观点与作为,对照前两段定义天地的大叙述,这是很合理的写法。而歌曲从这一段开始有高音而急促的和声,也衬托了气势与人的焦虑吧。 「尘土本无边/光阴在倒流起」何解?前句或可解作「渺沧海之一粟」的浩叹,后句应是抚今追昔时的感觉。这里的「光阴」两字虽寻常但不要小看,用光阴象徵时间,那样的意象与画面是相当生动的,就像大家都可能看过的快速播放、一秒一昼夜的影片。而「倒流」又是倒带播放,我没看过〈美丽岛〉的MV,但我想这一段拍起来应该很好拍。 「最后的压轴戏」略显粗疏,也不好解。这压轴戏是什么?已经是最后了吗?我的想法,这是诗人的决心:时局如此,而我失落了这么多,我现在再无顾忌了,不管是生是死,我就要贾尽余勇,拚下去把以后每一仗都当最后一仗打,每一出戏都当最后一出来演。而我们看到了罗大佑这两年办的好几场演唱会,他在总统大选后的激情演出,〈阿辉饲了一只狗〉与〈绿色恐怖份子〉,以及几篇一派「就让老子跟你玩到底」姿态的猛烈时评。 有人批评罗大佑说他脑子烧坏了,这种批评最多只是批评,他们没有去探讨、去同情地理解推动一个人去想这些、说这些、做这些的深层原因。我们可以不同意罗大佑的观点与作为,但如果我们不试着去理解他,我们就没有办法从他身上得到意义与启发,就不能从他身上去更深入地省思人生,而帮助我们自我的成长。同理,也可套用到一切我们喜欢与不喜欢、尊敬与不尊敬的人,我自期对所有人都能以这样的态度观察,也希望大家能这样。罗大佑的歌是理解这么一个心灵、这么一种人生的线索与钥匙,我们是可以从中得到很多东西的,至少各位看到我现在写了这么多了。 再唱一遍「沧海遗珠」后,歌词换下一段: 往来离合间 这应该是讲,在不绝的事件与考验之下,人的真面目都要渐渐现形了。这主要是在讲不断「往来离合」的政治人物吧,而我们大家又何尝不然呢。 接着重覆「多情美丽岛/真心换虚拟意」,再一次沧海遗珠,再一次「来往有无情天」,末尾再两次「多情美丽岛/真心换虚拟意」,接音乐,结束。可以听出,罗大佑的感慨,总而言之,就是「真心换虚拟意」这句。他有着那么多块垒,这世上有抱负、有真东西的人也不知凡几,但是为什么这个世道,这世道越来越不把他们当一回事呢? 总算讲完了〈美丽岛〉的歌词。现在我们不妨再想一想,不论这首歌你听来觉得如何,这样的大格局、大叙述,这样的企图与取径,当今几人有之?为什么现在几乎见不到?难道我们不该有吗? 我问过很多人,回答大约都是「时代不同……」「每个人的兴趣不一样……」,也有人说是社会、环境、教育所致,但我再问「那你满意吗?」「有什么办法?」每个人都摇摇头摊摊手说「没办法」,一副无可奈何也不甚在乎的样子。 但我是在乎的。我向往大格局,我立志要有大手笔,没人让我满意,我就自己来,然后想办法带动别人一起来。目前,我的功力还不足,我的作品也还很少得到预期的反应,但让我欣慰的是,我并不孤独。这条路上,除了李杜、元白、苏辛等数不清的先贤,也有罗大佑这样的前辈,在这个新时代,仍旧挥发着才情、关怀与汗水,走在我们的前面。 二○○四年十二月十六日初稿 (来源:五四三音乐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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