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私人的微型断代史——罗大佑《美丽岛》听后

文/snowbj

多年来，罗大佑以三张迥异的面孔同时直面社会现实、民族命运和尘世情感对心灵的碰撞，专辑《美丽岛》同样行驶在这三驾马车开拓出的轨道上。与上一张专辑《恋曲2000》相比，《美丽岛》的题材更加多元和细致——有借《舞女》、《啊！停不住的爱人》、《倾城之雨》向三位身份各异的女士的致献之作，有因SARS有感而发的《伴侣》和感叹于网络时代人情世故的《网路》，有关注宝岛前世今生和声讨岛内时局的《美丽岛》、《绿色恐怖分子》、《阿辉饲着一只狗》等五首作品，有饱含中年人生命历程丰富体验的《往事2000》、《时光在慢慢消失》、《宁静温泉》，还有轻快单纯的少年人情歌《初恋的少年家》。

在这张专辑中，他拾回了以往与众多优秀词人合作的创作方式，林夕、武雄、许常德这些各有所长的金牌词人的文字配上罗大佑手中流淌的旋律的确效果不凡。在配乐方面，此番罗大佑选择了两条背道而驰的道路——在曲风、配器和制作技术上，他广泛运用近年来特别是当下流行的元素，包括电子舞曲、Hip-hop、阿拉伯曲风以及大量音效和声音采样等等，启用自己欣赏的R&B小天王陶喆参与编曲也不啻为罗大佑更深地融入时代潮流的例证；而在旋律上，他则义无反顾地向着大佑迷所熟悉的传统曲式大踏步地回归着。因此，专辑中的绝大多数作品，无论是深情款款，还是慷慨激昂，我们似乎都能在他过去的作品中找到一些痕迹来呼应。

这种两极分化的音乐走向见证了一个成就等身的流行音乐人变与不变的抉择，以及突破巢臼，触摸时代的决心和勇气。不过，对于罗大佑的老听众来说，在大家苦苦等待的十年里，不知多少流行的外衣已被雨打风吹去，他在《美丽岛》中苦心孤诣的创新尝试反而在很大程度上湮没了铭刻着“大佑制造”的那份个性。接触和容纳流行元素或许是保持心态年轻的捷径，但这要冒着事倍功半和丧失自信的风险，因为年轻和活力是任何形式上的新事物所无法简单代替的。

初听整张专辑，《美丽岛》与此前《原乡》、《首都》、《恋曲2000》等注重概念整体化的专辑明显不同，它更像是罗大佑这十年来的作品合集。通过这张唱片，他把自己这些年来所关注的、所思考的、所经历的构筑了一个立体模型放在了听众面前。但几遍听下来，我们可以发现，这张唱片的作品之间仍然存在着若隐若现的联系，至少它是作者这些年心路历程的全方位体现，或者说，它是一部私人的小型断代史。

尽管包裹着流行的层层外衣，但而今罗大佑的作品距离大众娱乐的中心已越来越远。欣赏《美丽岛》这张专辑是一件基本与休闲无关的事，它需要听者辛苦地开动心灵和头脑并辅以大量的时代注脚才能慢慢理解。

十年过去了，罗大佑成功地保持着一个立足流行乐坛又放眼社会各层面的艺术家的敏感。听众们对《美丽岛》专辑的评判自然见仁见智，但这张唱片内容的丰富、自我和深刻将使它成为数年内中文流行乐坛的里程标。同时，它也是一张需要在寂静午夜关灯聆听的唱片，然后让你注视着黑暗难以入睡。

其实天命之年的罗大佑根本不必再花费精力来超越谁，他只需认真地把一个有思想的音乐人年华老去的过程用文字和旋律逐一记录下来——记录下那些已经被时间带走的或永远带不走的，记录下我们每个人都在经历的来势汹涌的自然蜕变——这些已经足够了。

专辑歌曲听后：

省却了前奏，直接切入演唱的《伴侣》情绪平和，是一支不错的开始曲。它把由SARS而引发的对人际关系的思考上升到生命意义和生命之间价值所在的高度，而其旋律、配器和唱法都让人自然联想起当年《我所不能了解的事》所营造的意境。

专辑同名曲《美丽岛》是罗大佑身在纽约回望宝岛时的作品，歌词如《弹唱词》般短小上口但寓意丰富；旋律铺陈，动感十足，让听者仿佛看到歌者时而低空掠海、环岛高速飞行，时而又急速上升到万米高空，俯望这片形如一只凝视苍穹的泪眼般的热土。与他此前同题材的作品，如《原乡Ⅰ》、《原乡Ⅱ》、《青春舞曲2000》不同的是，《美丽岛》没有了那种宏大的历史沧桑感，虽然对台湾岛的深沉热爱依旧，对它前途命运的关切依旧，但似乎更多了几分此前没有的，放下遗民情怀之后回望故土而产生的洒脱与无奈交织的感情。

《舞女》是一首温暖迷人的作品，它必将会让这首歌描摹的主人公原型——罹患癌症的舞者罗曼菲感到生命的价值与友谊的珍贵。典雅的罗氏歌词与钢琴奏出的三拍子动静结合，节奏轻盈，罗大佑的演唱专注且朦胧，与《原乡》专辑中的《母亲》颇为神似。不由得让我们看到，银幕上一个舞者正穿着她最爱的红舞鞋，在小舞台正中的一束追光中安静地舞蹈，画面随着旋律从各个角度缓缓地闪回，慢慢褪变出老照片的昏黄。

《啊！停不住的爱人》是罗大佑献给经历了十几年爱情长跑最终以一年半婚姻作结的妻子的歌。实事求是地说，我们每个局外人都无法真正了解当事人之间的故事与是非，每一个走在罗大佑身后的少年人也难以真正体会一个中年人的心路历程。不过，单单从这首歌听来，我似乎看到的是一个缺乏足够诚意，强调客观变迁，顾左右而言他的中年人，或许属于《小妹》的年代再也没有了。但是，作为一个有良心的创作者，罗大佑至少不会用违心的动听旋律和言辞来欺骗曾经的爱人与听众。或许，当人到中年的时候，当一切浮华的感情已成过眼云烟，能做到“颠覆在那无奈何的长夜，总有个无助后谁不具名的安慰”也算不易了吧。

作为十年社会变迁的载体，专辑中自然少不了种种时代符号与烙印，电脑网络的飞速发展似乎给罗大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不但在《美丽岛》、《啊！停不住的爱人》、《真的假的》三首歌中留下了记号，更专门写了一首《网路》。不过，对于大多数听者来说，这首歌的意义更多可能在于他在嗓音、配音等方面的尝试，而内容则显得有失片面，晦涩难懂。

《倾城之雨》是非常动人但又令人不忍卒听的一首作品，歌中提及的燕子是指台湾女艺人白冰冰那惨遭绑匪杀害的女儿白晓燕。这首歌的配乐让听者仿佛看到雨丝的飘动，看到一只雏燕在雨中无助地飘飞。“来来往往的人世如天涯”，在一唱三叹的旋律和悲情唱腔的渲染之下，几近嘶哑的“天涯”二字不由让人每每伤感于逝者遭受的无辜苦难，以及一位母亲此后伴随终生的孤单守望。旋律结尾部分电吉他揉弦的运用营造出一种游离感，分明让人看到年轻生命对人间的留恋，看到燕子在羽化之路上的徘徊与彷徨。相信这首饱蘸深情的作品越是感人，越会牵出受赠者白冰冰女士的无间伤痛，我们也永远无法知道已逝的燕子能不能领受作者的心意。这是罗大佑笔下少见的以造物者对生命和命运的残酷玩笑为主题的作品，也是一份注定没有签收者的献礼。

从《绿色恐怖分子》开始，罗大佑用四首歌对岛内的政治现象进行了无情抨击。《绿色恐怖分子》进行曲的节奏，上口的歌词，合唱表达出的力量，使它成为台湾“民主”大戏非常合适的主题曲，以管乐为主角营造的配器氛围似乎使人回到了上世纪大革命之前袁大总统翻云覆雨的政治年代。

《阿辉饲了一只狗》中大段的摇滚吉他华彩仿佛是自《爱人同志》以后少有的，这首歌很适合现场演绎，台上台下的互动肯定会成为非常壮观的一幕。同时，我们有必要请回当年那个黑衣卷发墨镜的罗大佑，继续看他在舞台上把麦克风舞动得如九节鞭一般呼呼生风才解气。

这个系列的另两首歌是《变天着花》和《真的假的》。《真的假的》是一首说唱作品，很遗憾没有听到罗大佑本人的大段Rap，不过仍可以使人回忆起当年罗大佑与说唱组合“软硬天师”的合作。有人说它的主题是“反盗版”，也许，如果把世上一切事物都以正版与盗版来分类的话，我们才算真正看清《真的假的》背后的隐喻。《变天着花》的前奏配器多少有些《传说》的味道，中间的弦乐过渡总算让人感受到一些现实的美好，其中“爱台湾”段落被罗大佑处理成如同老僧念经般讽刺，可惜闽南方言的歌词势必会使其与大多数听者在交流上产生一定障碍，但这倒并不影响我们将四首歌加在一起得到一个基本的结论——罗大佑骂人骂出了常人所不能及的勇气、韵律和气势。李敖与罗大佑这两大高手绝对是岛内不可或缺的骂人专业领域内的学问家和艺术家。

专辑其余四首歌基本可以归类为罗大佑一直以来所擅长的将凡人感情升华之作。也许人的年纪大了，直接流露感情就少了，罗大佑把他的感觉编织成一个个谜语和寓言，再包上音乐的胶囊，交由听众去一一作答。

《初恋的少年家》是一首描绘处于爱恋中的年轻人心情的歌，武雄写出的闽南语歌词刻画的意象介于具体与朦胧之间。前奏纷乱的吉他与《诞生》有些类似，而歌曲整体推进的节奏则如同《火车》，编曲与配器的层次丰富，旋律充满流动感。

《往事2000》是一首回首感情的前尘往事又放眼今生与未来的歌，感觉上与《就这么样吧》有共通之处，但如今的旋律更加平实，也更加温和，歌词的意境也更加宽广而模糊。

才子林夕作词的《时光在慢慢消失》在一片时钟嘀嗒中描绘着生命对比混沌天地的渺小，以及时间在洪荒宇宙面前的短暂易逝，罗大佑在歌曲开头段落部分的咬字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为他所赞赏的周杰伦。

《宁静温泉》以错落的键盘开头，随后跟进的教堂管风琴音色渲染出安宁祥和的气氛。“心灵啊我最后的家”，在“911”的背景之外，也许我们可以把这首歌看作罗大佑《家》作品系列的延续和终结，它把当年那个离家的年轻人对家的期盼升华到了对永恒精神家园的渴望。这也是专辑中为数不多的罗大佑在高潮段落打开喉咙痛快高唱的歌，情绪的层层递进让听者感到深至心灵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