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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岛》赏析-6.啊!停不住的爱人

文/anot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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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啊!停不住的爱人

词曲:罗大佑

啊──停不住的爱人 即使我浑身都是伤痕与泪水
  颠颠仆仆熬到这里不易 转头仍看到你在默默地跟随
  年轻时的伴侣早已走失 时代在变得更加陌生虚拟难追

啊──停不住的爱人 不是没经过纷飞崩乱的冰雪
  青春年少承诺时的勇气 比不上回心转意担当住的珍惜
  胜利让给英雄们去轮替 真情要靠我们凡人自己努力

让这双苍凉的双手 捧着你眼睛中散出的余温
  细细数数变色的黑发 告诉我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奇迹

啊──停不住的爱人 即使我余生将被受难给误解
  颠覆在那无奈何的长夜 总有个无助后谁不具名的安慰

悠扬、苍凉。苏格兰低地小风笛吹出的前奏,便好似把我们带到了青草与冷风的北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调?像是陈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但又不悲怆,而是尽量旷达地在风霜中保持那点温情,将一切寄予沧桑吧。

这情调,它弥漫在那样的天地之中,而经由人手,化入乐器,凝炼到了那样的乐音里,然后走出国界,流遍世界。即使未曾到过苏格兰,即使不晓得那风笛的由来历史,只要能够感受其中的风韵,也就能体会那片天地所孕育的德性,以及运用它的人所欲表达的情思了。

诗有「兴」法,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如「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在正题之前先讲风景,以定全篇基调;这一段苏格兰风笛的悠扬前奏,应也可说是广义的「兴」──其实,如果要这样说,大多数歌曲的前奏也都可算是「兴」,可是这一曲是第一个让我这样想的。应该说,此曲前奏的画面感特别强烈,再加上我又要写这篇文章,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将之与〈关雎〉〈蒹葭〉相比吧。

〈啊!停不住的爱人〉,据说是罗大佑写给前妻李烈的歌。他们两人的分分合合,我也略有所闻;然而,相较于其故事过程的波折起伏,我更看重的是最后沉淀下来的东西。听〈舞女〉时,我会把大佑与罗曼菲的情谊、艺术家之间的灵犀挂在心上,但不会深究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同样地,听这首〈停不住的爱人〉时,我也不会想去追究细节,而只要听出大概,知道这是一首写给老情人的歌,来品味那一种人过中年、历尽沧桑之后的情感,就可以了。

啊──停不住的爱人 即使我浑身都是伤痕与泪水
  颠颠仆仆熬到这里不易 转头仍看到你在默默地跟随
  年轻时的伴侣早已走失 时代在变得更加陌生虚拟难追

前奏已将气氛酝酿饱满,现在进入主歌,便以一声「啊」释放先前所蓄,总启下文。

「停不住的爱人」,这短短一句对爱人的咏叹,就涵摄了三个题目:时间、爱情,与殊途的人生。时间一直在行进,每个人的人生道路也不一样,然而,爱情──在我们曾经交会的那一点上,曾经发生的爱情,可以定格而永存心底。即使现在世界与你我已变了那么多,我们还是可以怀着那永恒的曾经,来以「爱人」相认。

但是,时间毕竟是停不住的。我们现在面对的,不是定格的过去,而是仍然不断变化的当下;不是心底属于我一己的旧情,而是眼前仍然有她自己生命、自己道路的对方。或许曾经亲密得可以不分你我,但现在毕竟有了距离,再也不一样了。

「停不住的爱人」一句,便表达了这样的认知:大佑知道,你我不会再是旧日熟悉的你我,光阴、情感、人,都是强求不得的。而最重要的是,大佑承认这个道理,且不打算和它对抗──或许他是负隅顽抗过的,但他明白了逃避的无谓,所以转而接受改变,定下心来,好好地与它应对。

此一态度,至为关键。它关系到大佑是仍然活在当下、努力前进,还是已失落到自己的角落中书空咄咄、谩歌呓语。批判大佑的,多以后者相讥;我则认为,不能那么简单地看。大佑是遗民,是有他的失落,有他力不从心之处,但他仍有在努力往前者靠近、适应现实。在政治上,他处理得较差;在爱情上,就好了许多。至少,〈停不住的爱人〉就在无奈中保持着正面的积极精神;它有伤逝、有迷失,但不会沉溺。我们可以看到,之后的歌词,便是延续着首句的基调,在抒情的过程中,逐渐地自我调适。

「即使我浑身都是伤痕与泪水」,前头有个「即使」,便是伏笔,表示我不会只是自怜自艾。接下来的两句,省略了许多连接词,不易将文理理顺,姑试补叙如下:

「即使我浑身都是伤痕与泪水,(而且)颠颠仆仆熬到这里(也是那么的)不易,(所幸)转头仍(能够)看到你在默默地跟随,(在这)年轻时的伴侣早已走失,时代在变得更加陌生虚拟难追(的现在)。」

如此补充,并不一定贴切;诗歌本来不必如文章般分明,歌词如此省略,也能多出一层扑朔迷离的想像空间,恰与所抒情调相合。不过此文既是赏析,我也便还是少不得把这模糊的说清楚些。要之,「颠仆」句是承,「转头」句是转,然后「年轻」两句再转,而将「合」寓于其中,并为下段的再起蓄积情绪。

文理大概是这样,再看情意。伤痕、泪水、颠仆,表达了诗人这些年岁以来 的艰困,也解释了为什么会有「停不住的爱人」之感慨──是在失意中生发的。

「转头仍看到你在默默地跟随」须活看。不是停不住吗?不是应该很有距离吗?为什么又在「默默地跟随」,爱人不是应该有自己的方向,怎么会仍然跟在主人公后面呢?细想起来,这句似乎有些别扭;要再一步细想下去,才好把它理顺。

「跟随」应作「关怀」解,这里并不是亦步亦趋的跟随,而应只是一种常在的挂念。再者,人生并不是不能分身,在自己的主要方向之外,我们也可以同时跟随很多事物,像是新闻、八卦、连载小说;好友近况,亦在此列。停、跟随、走失、追,都是「道路」的意象;许多文学作品都用它来譬喻时空的变化,但我们不要让譬喻限制住。爱人是停不住,彼此也应该是已经分道殊途,但思念仍然可以继续跟着对方;一通电话、一封信,一点关怀,也就是跟随了。

「年轻时的伴侣早已走失」,想起来有些好玩:对着旧爱提起「年轻时的伴侣」,则那(或那些)伴侣想必不是这位停不住的爱人,而是更早之前的。这是什么情况?不过,会这样说,也表示彼此对这些经历都能坦然;毕竟,你我在某种程度上也或许可以算是「走失」吧。再说,伴侣也不限于情侣;从广义的「伴侣」来理解,应更适合此曲。

「时代在变得更加陌生虚拟难追」,承前句,不但人和人走失,人和时代,也走失。〈美丽岛〉篇已讨论过「真心换虚拟意」,这里的「虚拟」也一样,都是讲时代与人间的疏离。至于「难追」,时代变化的脚步确实愈发难追,尤其对有了点年纪的人;然而,会说「难追」,也是因为他还想追──将「伴侣」与「时代」并列,便表示他还是想与世界同步的。即使求不得、追不上,该追求的也还是要追求,才不失我之为人啊。

第一段,讲了主人公(我)和爱人(你)以及时代的状态。接下来,便看第二段如何承续这个状态,铺衍情怀。

啊──停不住的爱人 不是没经过分飞崩乱的冰雪
 青春年少承诺时的勇气 比不上回心转意担当住的珍惜
  胜利让给英雄们去轮替 真情要靠我们凡人自己努力

分飞崩乱的冰雪,譬喻所经历的不堪,也给歌曲的情调再添一层风霜。

查询Google,这应是第一篇将「分飞」与「崩乱」二词连用的文学作品。歌词作「分飞」不作「纷飞」,或许有人认为这是别字,但我认为这可以通。盖「分」可以包含「纷」,而「纷」比较细,在此不适合比较大块的「崩乱」的感觉。「分飞」通常只有「离别」的意思如「劳燕分飞」「雁影分飞」,但这里拿来修饰「冰雪」,看起来就是纷飞、乱飞的意思;整句的意象,是飓风与冰雹。如果把「分飞」改成「纷飞」,感觉便不对了。简单的字,可以比精细的字包容更多,也可能失之笼统;其中分寸,就在创作者的拿捏之中。

「青春」两句承上,表达了经过「分飞崩乱的冰雪」之后的心得感想。青春年少承诺时的勇气,是一种追求,一种理想、热情;而「回心转意担当住的珍惜」却是历经挫折磨难之后,回头反思,对当下所有事物的重新拥抱。换个说法,「回心转意」表示从少年时面向前方的承诺、勇气回转过来,从昂扬外放的追求 ,转为稳健内敛的担当、珍惜。这样的感情,多了理智的光辉,是经过了淬炼、经得起考验的,所以比青春年少时的浪漫,更为可贵。

这随着岁月而转变的心境,是历久不衰的题目,也是情歌中相当普通,几乎每个人都会碰到的题材,就看谁的体会比较深刻、句子比较精炼。而我认为,「回心转意担当住的珍惜」一句极佳,生动而精准,就这么达到了那核心的、沉淀下来的东西,名之为「珍惜」,定义了它最重要的性质,而担当之。

且将之与古人的名篇比较一番。南宋蒋捷的〈虞美人〉:「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发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这阕词形象化地以画面含蓄心境;〈停不住的爱人〉却是抽象的直抒胸臆。焦点一在背景、一在前景,是两种各擅胜场的表现手法,值得多多比较其异、参考其同。

其同者,都要总结。蒋捷写完「而今」「发已星星也」的状态之后,以「悲欢离合总无情」总承,「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作结;大佑则以「胜利让给英雄们去轮替 真情要靠我们凡人自己努力」两句。虽然大佑这里还没写完,还有伏笔,但这章法是大致相通的。如果你对诗词创作有兴趣,懂得这些,会有不小的帮助。

「胜利让给英雄们去轮替」,用了台湾选举语言「政党轮替」的轮替,可知是指台面上、政治上的胜败。承续上句从外向到反求诸己的思路,此句接着表示不再盼望什么「英雄」能带给我们「胜利」,而要靠我们凡人自己努力,把握真情。两句的对比,「胜利」是虚幻的,「真情」是实在的;「英雄」是对台面上人物的反讽,「凡人」则是谦退而寄托信心的自我肯定。每两句,都是前面两句的注释与进一步发展。听到这里,歌曲的主题、背景、意旨都明朗了,感情也蓄积、释放、再蓄积,一切都遵循着阴阳相生的章法。接着,就要迎向副歌的高潮。

让这双苍凉的双手 捧着你眼睛中散出的余温
  细细数数变色的黑发 告诉我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奇迹

都老了。而昨日热情安在?不,它仍未熄灭,还有余温。只是,这容貌,怎么变了这么多?……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常常一晃眼就过去的时间,总能让人感慨、讶异,甚至到惊愕的程度,如杜甫《秋兴八首》第五首「一卧沧江惊岁晚」,南宋陈与义「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或许是我年龄还没到,读这些诗词时,我总觉得这个「惊」字有点强烈过了头;也或许哪天轮到自己头上时,才会发觉真的只有这个「惊」字好用。不过,目前我是觉得,大佑这「告诉我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奇迹」的天问法,更有穿透力。

听这一段,很难不联想到二十年前的〈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

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
  穿过你的心情的我的眼
  如此这般的深情若飘逝转眼成云烟
  搞不懂为什么沧海会变成桑田

牵着我无助的双手的你的手
  照亮我灰暗的双眼的你的眼
  如果我们生存的冰冷的世界依然难改变
  至少我还拥有你化解冰雪的容颜

我再不需要他们说的诺言
  我再不相信他们编的谎言
  我再不介意人们要的流言
  我知道我们不懂甜言蜜语

留不住你的身影的我的手
  留不住你的背影的我的眼
  如此这般的深情若飘逝转眼成云烟
  搞不懂为什么沧海会变成桑田
  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

两相对照,这首〈停不住的爱人〉简直就是续篇。昔日「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如今已然苍凉;「照亮我灰暗的双眼的你的眼」也黯淡了不少;细细数来,那黑发,也变了色。然而,不变的是,这容颜依然可以化解哪怕是分飞崩乱的冰雪。

将岁月造成的变化说成「奇迹」,甚是突兀,但也正需要这样的突兀。光阴的流变,可说是最平常最普遍的事,可它又是多么的奇妙啊。有时候见到动植物的生长、别人或自己容貌的变化,真的有如见奇迹的感觉。

「告诉我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奇迹」,我管这种修辞叫「天问」法,由来是屈原的《天问》。扣人心弦的天问,多是大问题,像这句问的「时间」。它不是问人也不是自问,而是问那自然、问天、问这一切。这里,诗人在前句「细细数数变色的黑发」的细腻动作中蓄积了这样的惆怅,再用这样的天问释放出来。他并不期望得到解答,这问题也无须解答,因为这并不是此刻的重点。此刻,他只是想藉由这样的浩叹,来释放那堵塞心胸的太息,那沛然而又茫然的迷惘。

至此,意气皦如,可释放的,都已释放得差不多,接着就要拉回来,作一结尾了。

啊──停不住的爱人 即使我余生将被受难给误解
  颠覆在那无奈何的长夜 总有个无助后谁不俱名的安慰

第一段倾吐过去的辛酸,第二段点出现在的希望,副歌特写一段相对的时刻,再到这最后一段,就要前瞻未来,为以后的情境料想,或者说作心理准备了。

「即使我余生将被受难给误解」,这一句比较难解。被「受难」给误解,如果说是受难这回事,不通;说是受难者,又是什么受难者?政治?悲情的台湾意识?自以为受难的人?这是我第一时间想到的解释,但还是太牵强。或者,该说是「被受」难、给(他人)误解?这样说似乎比较通顺,感觉上也比较接近。「被受」是个在白话中很罕见的同义复词,但它是可以通的。只是,「被受难」是动、动、名的二-一句型,「给误解」是介、形、动的一-二句,排比起来,未免不太整齐。

不过,不去想那么多,就把这句解作「将继续蒙受艰难、被人误解」应也可以。或许可说这又是一个出格而直接达意的句子,但我的看法是,这句没写好,是这首歌里的瑕疵──虽然我也想不出怎样可以写得更好。

「颠覆在那无奈何的长夜」,「颠覆」原是倾覆、动乱的意思,多用于政治情势;近年也发展出「翻转既有事物」的另一个意思,如颠覆概念、颠覆形象。然而在此,大佑却是用字面上颠倒、翻覆之意,来形容「辗转反侧」的样子了。这是个漂亮的造句,若再考量「颠覆」之原多用于政治,或也可看出一番有趣的双关。

「总有个无助后谁不俱名的安慰」,有倒装、省略。补足之,应是「(在)无助(的情境)后(也)总有个(来自)谁(的)不具名的安慰」。如此还原并非最好的理解之道,事实上,不必我分析,大家一听也就明白他的意思了,这是诗歌灵活之处。不拘文理而能达意,前面「被受难」句还有一些疙瘩,这两句就
做得相当好。

另外要提一下,「俱」是别字,辞典上只有「具名」,没有「俱名」。具名,是签名、署名;反过来说,不具名就是匿名。「俱」作动词是偕、同、一起的意思,讲「俱名」并不会有太大的谬误,或许还可旁生新意,不过毕竟是不太精准的,目前也没有这种用法。我们书写,还是作「具名」为当。

这最后一段,延续了第二段提出的「珍惜」,珍惜与爱人之间残余而仍能长久的情谊,作为支持自己往后继续走下去的动力,即使这是个前景相当不乐观的世道,即使我将依然颠覆、无助而无可奈何。相对的,虽然歌词没写出来,我也会继续这样地关怀你。

所谓「患难见真情」,然而患难所见的真情会是什么样子?大佑在此给我们作了示范──「别时多珍重,别后见真情」(〈弹唱词〉),〈停不住的爱人〉的真情是患难的,也是别后的,又是别后重逢又再别的,如此反覆的淬炼、淘洗。

总而言之,〈停不住的爱人〉是一首中年的情歌;它的感慨,在对一切外在的无可奈何:「时代在变得更加陌生虚拟难追」,「胜利让给英雄们去轮替」,「即使我余生将被受难给误解」……人在其中,疏离无助,只有尽力把握住残存的情谊与温度,而以歌声放诸虚空,期待那总会有的谁不具名的共鸣与安慰。

类似的作品,张爱玲《半生缘》最经典的一句对白:「世钧,我们回不去了。」说的便也是这种哀伤、这种惆怅;王家卫拍《花样年华》《2046》,更在在是眷恋那一去不回的过往,而在无可奈何的自我放逐之中,徒劳地想要找回它、定住它。

这种伤逝的情调,是永远随着世道的流转而存在的。伤逝,不只是为逝者感伤,也是为万物都逃不了的「逝」这回事本身。它是如此地无所不在,每个人迟早都要面临;不同的是,我们要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它。这就回到了本文一开始提出的问题:是耽溺其中,还是走出去?又要怎么走出去?

若只停留在过去,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自然是不值得鼓励的。但是我们要知道,过去的记忆,总是容易筛选、美化,尤其对一个失望于现实、疏离于现世的人来说,能拥有过去,总也还是一番慰藉。我们也不可硬要人人都「跟上时代」,去迎合某种价值或风潮,去服从主流、屈就现实,那会是一种粗暴的傲慢。然则,中道何在?

我们尽可设想一种最健康的做法:不绝情,也不滥情;可以超然,又能入世。伤逝过后,便回到当下,不管现实多艰难,人们的疏离、误解多么深重,都继续为心中的美善奋斗,把一己的感情与失意转化成更广大、更普遍的爱与关怀,而立起一座精神堡垒,一让自己活出尊严与快乐,来胜过流俗的打压;二则深耕 基层、培养力量,为有朝一日理想的实现播下种子……不过,这当然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尤其在人处于低潮的时候,若是向他谈这番高调,恐怕只能招来一双白 眼吧。

大佑不是圣人,他也只是一个较为敏感、纤细的凡人;综观全曲,我们也可以发现一些道德上的疑点:这个男人好像在逃避什么。他不检讨往事,只将之模糊化;他的展望,细想起来,其实也有些乏力:在「真情要靠我们凡人自己努力」之后,他没提出什么可以振奋人心的东西,而只怅惘于变色的黑发,又设想一个悲观的、无助的余生,来将对方的「安慰」捧作长夜里的孤灯微明。这,其实有一些将自我悲壮化的倾向,如果无节制地发展下去,很可能会让自己与他人以及社会、时代的脱节益发严重。就像《花样年华》《2046》里沉逆在旧事中的周慕云及其作者王家卫,虽然成就了极其浓烈的凄美,但他们的处世态度或创作倾向,在仁人志士看来,终究不是值得鼓励的。

可是,我们又怎么能用这些来否定〈停不住的爱人〉的情感?这些软弱、怯懦或避重就轻,也是刻骨铭心的真实啊!不论你怎么评判他的姿态,罗大佑毕竟表达了他的苦涩与勉强,作出了对这一切动荡与混乱的回答。而又有谁能确定,我们临到那关头的时候,能够处理得比他更好。

我极赞赏的一位大陆乐评人李皖,曾在他的文章〈罗大佑是一种什么病〉中分析道:

罗大佑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尽人皆知,人人皆在其中,但是不识庐
  山面目。罗大佑意识到了,从80年代开始,他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
  不移、越来越一往情深地意识到它,那就是:这个时代是动荡的,它一直
  在变,变化引起人们心中的不安,使其无所归属,无所凭依,就像大洋中
  风雨飘摇的小船。

一方面感到身处这个时代的痛若,一方面又看到身处这个时代的大限,所
  以罗大佑的典型神情经常是:辗转绝望的悲凄,加百死无悔的坚定。

「辗转绝望的悲凄,加百死无悔的坚定。」正是这样的「悲观积极」,让罗大佑不断地颠覆、挣扎,既伤逝过往,又要追着这愈发虚拟难追的时代,为自己以及民族国家找定位、找出路。他是失根的游魂,他亦不愿安定在当下这其实时时摇动、崩塌着的浮岛或大陆上,那样的归属感太肤浅、太不可靠。他总要在现实之外,寻找一个更能长久的依托,一种真正永恒的爱情。他还在找。

停不住的爱人,停不住的爱人同志。

                  二○○五年七月十二至十七日

(来源:五四三音乐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