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論》陶曉清 民歌在她的空中頻道萌芽
台北訊
問:陶曉清的名字幾乎和民歌連在一起,當初推民歌是無心插柳?
陶:那時候我在中廣主持「熱門音樂」(馬:西洋音樂那時叫「熱門」音樂),有次我聽了楊弦演唱很受感動,所以在節目裡播了實況演唱,聽眾大受鼓舞,都說「我也有歌」,紛紛寄了帶子來,每星期專門有一天播聽眾寄來的歌曲創作。
這風潮不得了,全台灣各地都有歌來,當時新聞局規定所有的歌都要送審才能播,所以我得找人整理帶子,填寫新聞局的送審表格。
那時很多朋友來幫忙,像彭國華、吳楚楚、胡德夫、韓正浩;大家辦了演唱會,總覺得還可以做點什麼,就成立「民風樂府」。每次開會,一群人坐在我家榻榻米談音樂,我弄蛋炒飯、牛肉燴飯什麼的。民歌就這樣開始了。
馬:台灣的民歌時代是藉著廣播滋長出來的,早在金韻獎之前就萌芽,藉廣播四處放大,是現在華語流行音樂的基礎。
英國BBC的知名DJ John Peel最近過世,懷念他的留言把網站都灌爆了。他在節目中總為年輕人保留表演空間,對新生代音樂永遠好奇,從不覺得「最美好的時代已經過去」。多少音樂創作由地下轉到地上,被更多人聽到。
從某個角度來看,我娘也在做這樣的事。那時的中廣是最大的廣播電台,影響力很大,她以廣播頻道提供空間給民歌萌芽。
陶:我很幸運,那時做廣播沒有業務壓力,才可以盡興。
推動民歌,我一個人是做不起來的,是一群朋友,我喜歡大家一起做事的感覺。後來商業介入廣播,不知是幸或不幸,如今電台百家齊放,過去那樣的時代不可能再有。
台灣沒有BBC,主持人要訪問誰都有商業考量,得被迫訪問自己不喜歡的人,我不想晚節不保,就放下音樂節目。
後來,「民風樂府」這群人成立「音樂人交流協會」,關心流行音樂,選出「十大單曲」、「十大專輯」。為了評審,我每月聽許多新的專輯,喜歡、不喜歡都要從頭到尾聽完。
問:流行樂今昔有什麼差異?
陶:媒材多元了,現在有數位、有網路、有燒錄機,「流行」的方式很不同。過去只有卡帶,更早是黑膠唱片。
廣播生態、唱片生態都不同了,現在唱片幾乎掌握在國外五大。去年唱片業往下滑,這是全世界的問題,流行音樂史到了臨界點。
有句話講得好:「生命總會找到自己的出路。」五大走入死胡同,給了獨立音樂機會。「 I wanna be heard.」想要被聽見,就要自己想辦法。
馬:唱片工業崩潰,無所謂啊,除非你買了它們的股票!藝術創作者難賺錢,國內外皆然,但「有心,就能被聽到」。
唱片業不景氣,怪罪MP3並不公平,是唱片公司的膽子被嚇小了。消費群目標放在十四歲以下,音樂深度不再,內容不被重視,歌手代言、演偶像劇才重要,這些東西和artist(樂手)生命累積沒什麼關連。
如今賣唱片得砸預算,三五百萬,甚至八百到一千多萬元的預算,才賣幾萬張。去年賣十萬張的專輯有幾張?賠錢,偶像又不能不砸錢;全球資本做後盾的跨國公司無所謂,本土公司就撐得很辛苦,像滾石。
不能都怪網路,年輕人願意下載,算給你面子。如果連聽都不聽,那就完了。有才華的作品一樣會被聽見,時間能夠證明。
唱片業應該向出版業看齊。一本書出版賣個三千本就不算虧本了,出版業抓成本、材料的方法可以挪到唱片,成本結構會更合理。比如五四三音樂網站做的唱片賣三千張,賺個幾萬元,不錯了。
對好音樂的需求一直都在。你得動之以情,用誠意唱出生命情境。把音樂放出來,「play」按下去,回歸本質,就好了。
問:老歌和現在的音樂有什麼不同?
陶:不同世代有不同興趣。評審十大,我都提醒自己:不是選我們愛聽的,而是由專業的詞、曲、演唱、編曲、製作等來評。不過,老實說,現在喜歡的,實在不多,尤其RAP,聽起來很辛苦。
【2004/11/30 聯合報】 @ http://udn.com
相對論》陶曉清音樂百寶箱 馬世芳搞出五四三
這就是陶曉清與馬世芳母子的寶貝─從地板排到天花板的CD。
記者蔡育豪/攝影
記者葉宜欣、朱若蘭、梁玉芳
喜歡當年民歌清新的青壯世代,大概都是聽陶曉清的中廣「熱門音樂」節目長大的;迷戀獨立樂團自由氛圍的樂迷,很少人不知「五四三音樂網站」站長馬世芳。
陶曉清和馬世芳這對母子,巧合也必然地接續耕耘了華語流行音樂的夢土。從小在母親陶曉清數以千計的黑膠唱片、卡帶蒐藏及作家父親亮軒(馬國光)的書堆裡長大,馬世芳自然而然成為音樂與文字工作者,以網站為這個世代的音樂理念發聲,並以滿足非主流樂迷需求為己任。
引領音樂風潮的廣播界前輩陶曉清,從未停止學習,也攜家帶眷追尋新知。當年和亮軒決定抵押房子也要全家出國看博覽會的壯舉,至今聽來仍不可思議;和兒子攜手去聽鮑伯狄倫、尼爾楊、保羅麥卡尼、U2、史密斯飛船等演唱會,共同陶醉,多麼幸福的風景。代溝在這對母子身上是不存在的。
以下是陶曉清和馬世芳母子的相對論。
音樂啟蒙
High Noon 陶的第一首英文歌
記者問:一般人會猜,馬世芳會搞五四三音樂網站,是受媽媽的影響。真是這樣嗎?
馬世芳(以下簡稱馬):我現在三十歲,從小到大聽我媽廣播次數,應該不到十次。我爸教廣播電視,但我們家很少開收音機,除非颱風!父母從不會跟我說你長大要怎樣怎樣,但家裡就是有這麼多書、唱片,自然會往裡面鑽。
陶曉清(以下簡稱陶):我的唱片、CD大概有幾面牆那麼多吧,少說五、六千張,有些出了CD後,唱片就丟了,一定要捨得,不然不得了。(馬:我小時候不懂事,不然就勸她不要丟。)好東西都被他A走了,我找不到的,八成在他那裡。現在流行復刻版,才知黑膠唱片是拍賣網站搶手貨!
馬:跟我媽借的大部分是華語絕版的,像劉錚「南下列車」,黃耀明、葉樹茵的作品。最近整理台灣流行音樂資料,這些常用到。
問:現在音樂管道發達;在陶曉清的年代,妳的音樂啟蒙又是怎麼開始的?
陶:我父母什麼都聽,傳統戲劇聽很多,平劇、崑曲、周璇老歌都有。我媽媽為了讓我英文好,還教我唱英文歌。(馬:外婆教妳唱什麼啊?)High Noon,電影「日正當中」主題曲。
馬:喔,五○年代的歌。
陶:我們那時都是黑膠唱片,七十八轉,一張唱片只有兩面兩首歌。
馬:一摔會碎的那種。外公外婆是開通的人,我媽年輕時非常漂亮,很多男生追她。外婆跟我媽說,男生要約你,一定要他來家裡接妳;如果他不敢來,表示心裡有鬼,就不要跟他交往。我媽要去約會,外婆還幫她化妝。
陶:所以同學都很羨慕我,舞會前,她們會來我家化妝、換衣服。我後來去念五專廣播電視科,父母也同意我這方面的才華,所以我算立志頗早。
問:據說你們家教養小孩是放牛吃草?孩子曾經叛逆過嗎?
馬:放牛也要看著牛別跌到河裡去!我沒怎麼叛逆過,國中時恨不得生病不去上學,爸爸卻告訴我要接受社會的遊戲規則。高中編校刊宣洩所有不滿的能量。後來進台大中文系留了長髮,到腰際,我媽還問我:「要不要燙起來,比較好看?」(陶:我不是開玩笑,是認真的建議。)
我媽的偶像「The Who」主唱Roger Daltrey,有頭漂亮的金黃色捲髮,齊柏林飛船的主唱Robert Plant也是。我媽應該是叫我燙成那樣。她的朋友王家棟、薛岳都留長髮。大四我把頭髮剪成香菇頭,我爸還說:「啊!好可惜!」
陶:我對自己的小孩有足夠的信心。有事,全家一起面對。他高二編校刊請公假八百節,幾乎只有期中考前上課,其他時間都不在教室裡。(馬:我原本不敢講,我媽去開家長會,老師覺得我會留級,才告訴她。)
他跟我說,他們自詡為「新一代的知識分子」,他們一票人約好高三好好念書,一起考上台大。我安心了,他不是瞎混,是有理想的,一群小朋友志同道合,那種感覺我很能夠體會。
雖然沒有上課,但他們學到的,也可以終身受用。我跟老師說了,公假太多、可能留級的問題,他必須自己面對。後來爸爸(亮軒)聽我一說,也覺得有道理。
老爸亮軒
抵押房子 全家去日本博覽會
馬:感謝我父母的開通———這不是我媽在,我才這樣說。父親是興趣博雜的人,對天文、地理都有興趣。(陶:記得哈雷彗星來的時候,他爸爸買了一支望遠鏡,全家到處追哈雷……)結果什麼都沒看到,笑死人了!
有一次壯舉是一九八五年,我十四歲,弟弟十一歲,爸媽帶我們去日本看科學博覽會,整整兩星期。
那時外幣匯率還很高,出國旅行也不像現在方便;隔年還到加拿大去看世界博覽會!
陶:一家人去日本那麼多天,門票、住宿很花錢,我們沒有太多存款,決定把房屋抵押貸款出國去。但我們覺得值得。
筑波博覽會我們去了很多天,但沒看完,先去了京都看古蹟。最後一天,本來要去迪士尼樂園,但我希望能再回筑波看展。我讓孩子自己決定。兄弟倆商量後跟我說:去筑波。我真安慰!
馬:我們是覺得,那時不回去看展,以後就沒有了。
陶:那次我們還去看了歌舞伎,那表演是很長的,兩個小孩也不吵,很乖,帶了漫畫書去,還帶便當。
馬:我們看到睡著,劇情是武士要切腹,我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睜眼再看:啊,那個武士怎麼還沒死,還在切?
在很小的時候,父母親就不會用逗娃娃的口吻跟我們講話,把我們當大人。小學時我爸就會平起平坐跟我聊藝術、文學。
逛博物館和看展時,有爸在,解說員都要退到一邊去,他什麼都懂一點。對我們的影響是 :對人類任何知識都不會偏食。後來我弟弟選擇念美術,我爸說,走這途很辛苦,要他想清楚。
陶:(笑)根本就是耳邊風!
音樂網站
滿足小眾 沒賺大錢但也沒倒
問:馬世芳學中文,怎會當五四三音樂網站站長,還發行音樂,網路行銷做得有聲有色?
馬:我從沒想過當老闆,因為我耳根軟、臉皮薄、怕麻煩。五年前,網路熱,朋友覺得可以一試,萬一「死了」就算了,反正都不是孤注一擲。大家試著用新的平台滿足小眾、非主流的音樂需求。到現在,沒賺大錢,也沒倒。
今年是轉捩點,五四三出了音樂產品(IS系列);過去只是轉單的平台。我們對自己的產品有信心,就是要做好風險、成本控管。
陶:我滿喜歡他們別致的音樂,像陳珊妮,我喜歡她品味獨特。感覺馬世芳做的事剛好是我當年做的:推介好的音樂、好的音樂人。看他為這些事焦頭爛額,也知道孩子大了,得自己承擔。回想自己當年的幹勁,帶著孩子一起做,他現在還沒孩子呢!有熱情、也有能力,可以專注奉獻,是生命中幸福的事。
【2004/11/30 聯合報】 @ http://udn.com
相對論》馬世芳 樂痴如母 文采如父
馬世芳(左前)感謝媽媽陶曉清給兄弟倆最大的自由,右為弟弟馬世儀。
圖/陶曉清提供
記者歐銀釧、梁玉芳
秋天的上午,台北市瑞安街巷弄裡,小公園的老樹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在這樣的靜謐裡,老樹旁的公寓中,陶曉清和馬世芳母子的對談,像是一趟跨越時空的旅行,帶人走入中西流行音樂的時光隧道。
曾經聚集過多少音樂界豪傑的馬家公寓,每一寸面積幾乎被書與CD攻占,由地板到天花板,堆得滿滿。不難想像音樂與文史在這個家中的分量。
男主人作家亮軒(馬國光)到北京探訪九十多歲的母親。對談現場,不在家的亮軒依然常「出現」在母子口中。這家人有極強的連結。
在中廣獨大的時代,陶曉清是很多人中西音樂的回憶來源,她推薦的歌就是「掛保證」;就在這公寓裡,誕生了影響華人樂壇的民歌年代。她對樂壇的投入,讓去年金曲獎頒給她特殊貢獻獎。
馬世芳由母親處繼承對音樂的狂熱,受父親影響,學會下筆為文的謹慎,早慧光芒很難掩藏。大學時代就和「台大人文報」同學編「台灣流行音樂百大專輯」,後來與學長黃威融等人合寫「在台北生存的一百個理由」等書,而在網站樂評界知名的honeypie早有fans。
陶曉清和亮軒給了孩子一個自由、溫暖且充滿知識的成長環境,馬世芳的清晰理路、安全感、理想色彩,大約也是由此而來。
馬世芳甫於廿一日結婚,成立自己的家。陶曉清笑說,二兒子馬世儀在日本念書,這下,她的「空巢期」真的來了。不過,她有自己的計畫,除了「中華音樂人交流協會」,她有多個讀書會,還準備「復出」廣播界,主持談民歌的節目。
陶曉清和兒子在婚禮上合唱美國民謠搖滾團體「Crosby, Stills, Nash & Young」的歌「Teach Your Children」(教養你的孩子)。歌曲說的是:「爸媽不要急,小孩也不要急,小孩子有小孩子的天空,雙親有自己的事要面對,一切都會沒事的。」
【2004/11/30 聯合報】 @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