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another (另外一個人) 看版 LoTaYu
標題 《美麗島》賞析 6.啊!停不住的愛人
時間 Sun Jul 17 02:53:59 2005
《美麗島》賞析
6.啊!停不住的愛人
詞曲:羅大佑
啊──停不住的愛人 即使我渾身都是傷痕與淚水
顛顛仆仆熬到這裡不易 轉頭仍看到你在默默地跟隨
年輕時的伴侶早已走失 時代在變得更加陌生虛擬難追
啊──停不住的愛人 不是沒經過紛飛崩亂的冰雪
青春年少承諾時的勇氣 比不上回心轉意擔當住的珍惜
勝利讓給英雄們去輪替 真情要靠我們凡人自己努力
讓這雙蒼涼的雙手 捧著你眼睛中散出的餘溫
細細數數變色的黑髮 告訴我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奇蹟
啊──停不住的愛人 即使我餘生將被受難給誤解
顛覆在那無奈何的長夜 總有個無助後誰不具名的安慰
悠揚、蒼涼。蘇格蘭低地小風笛吹出的前奏,便好似把我們帶到了青草與冷
風的北國。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情調?像是陳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但又不悲
愴,而是盡量曠達地在風霜中保持那點溫情,將一切寄予滄桑吧。
這情調,它瀰漫在那樣的天地之中,而經由人手,化入樂器,凝煉到了那樣
的樂音裡,然後走出國界,流遍世界。即使未曾到過蘇格蘭,即使不曉得那風笛
的由來歷史,只要能夠感受其中的風韻,也就能體會那片天地所孕育的德性,以
及運用它的人所欲表達的情思了。
詩有「興」法,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如「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在正題之前先講風景,以定全篇基調;這一段蘇格蘭風笛的悠揚前奏,應也可說
是廣義的「興」──其實,如果要這樣說,大多數歌曲的前奏也都可算是「興」
,可是這一曲是第一個讓我這樣想的。應該說,此曲前奏的畫面感特別強烈,再
加上我又要寫這篇文章,所以才會有這樣的想法,將之與〈關雎〉〈蒹葭〉相比
吧。
〈啊!停不住的愛人〉,據說是羅大佑寫給前妻李烈的歌。他們兩人的分分
合合,我也略有所聞;然而,相較於其故事過程的波折起伏,我更看重的是最後
沉澱下來的東西。聽〈舞女〉時,我會把大佑與羅曼菲的情誼、藝術家之間的靈
犀掛在心上,但不會深究他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同樣地,聽這首〈停不住的
愛人〉時,我也不會想去追究細節,而只要聽出大概,知道這是一首寫給老情人
的歌,來品味那一種人過中年、歷盡滄桑之後的情感,就可以了。
啊──停不住的愛人 即使我渾身都是傷痕與淚水
顛顛仆仆熬到這裡不易 轉頭仍看到你在默默地跟隨
年輕時的伴侶早已走失 時代在變得更加陌生虛擬難追
前奏已將氣氛醞釀飽滿,現在進入主歌,便以一聲「啊」釋放先前所蓄,總
啟下文。
「停不住的愛人」,這短短一句對愛人的詠歎,就涵攝了三個題目:時間、
愛情,與殊途的人生。時間一直在行進,每個人的人生道路也不一樣,然而,愛
情──在我們曾經交會的那一點上,曾經發生的愛情,可以定格而永存心底。即
使現在世界與你我已變了那麼多,我們還是可以懷著那永恆的曾經,來以「愛人
」相認。
但是,時間畢竟是停不住的。我們現在面對的,不是定格的過去,而是仍然
不斷變化的當下;不是心底屬於我一己的舊情,而是眼前仍然有她自己生命、自
己道路的對方。或許曾經親密得可以不分你我,但現在畢竟有了距離,再也不一
樣了。
「停不住的愛人」一句,便表達了這樣的認知:大佑知道,你我不會再是舊
日熟悉的你我,光陰、情感、人,都是強求不得的。而最重要的是,大佑承認這
個道理,且不打算和它對抗──或許他是負隅頑抗過的,但他明白了逃避的無謂
,所以轉而接受改變,定下心來,好好地與它應對。
此一態度,至為關鍵。它關係到大佑是仍然活在當下、努力前進,還是已失
落到自己的角落中書空咄咄、謾歌囈語。批判大佑的,多以後者相譏;我則認為
,不能那麼簡單地看。大佑是遺民,是有他的失落,有他力不從心之處,但他仍
有在努力往前者靠近、適應現實。在政治上,他處理得較差;在愛情上,就好了
許多。至少,〈停不住的愛人〉就在無奈中保持著正面的積極精神;它有傷逝、
有迷失,但不會沉溺。我們可以看到,之後的歌詞,便是延續著首句的基調,在
抒情的過程中,逐漸地自我調適。
「即使我渾身都是傷痕與淚水」,前頭有個「即使」,便是伏筆,表示我不
會只是自憐自艾。接下來的兩句,省略了許多連接詞,不易將文理理順,姑試補
敘如下:
「即使我渾身都是傷痕與淚水,(而且)顛顛仆仆熬到這裡(也是那麼的)
不易,(所幸)轉頭仍(能夠)看到你在默默地跟隨,(在這)年輕時的伴侶早
已走失,時代在變得更加陌生虛擬難追(的現在)。」
如此補充,並不一定貼切;詩歌本來不必如文章般分明,歌詞如此省略,也
能多出一層撲朔迷離的想像空間,恰與所抒情調相合。不過此文既是賞析,我也
便還是少不得把這模糊的說清楚些。要之,「顛仆」句是承,「轉頭」句是轉,
然後「年輕」兩句再轉,而將「合」寓於其中,並為下段的再起蓄積情緒。
文理大概是這樣,再看情意。傷痕、淚水、顛仆,表達了詩人這些年歲以來
的艱困,也解釋了為什麼會有「停不住的愛人」之感慨──是在失意中生發的。
「轉頭仍看到你在默默地跟隨」須活看。不是停不住嗎?不是應該很有距離
嗎?為什麼又在「默默地跟隨」,愛人不是應該有自己的方向,怎麼會仍然跟在
主人公後面呢?細想起來,這句似乎有些彆扭;要再一步細想下去,才好把它理
順。
「跟隨」應作「關懷」解,這裡並不是亦步亦趨的跟隨,而應只是一種常在
的掛念。再者,人生並不是不能分身,在自己的主要方向之外,我們也可以同時
跟隨很多事物,像是新聞、八卦、連載小說;好友近況,亦在此列。停、跟隨、
走失、追,都是「道路」的意象;許多文學作品都用它來譬喻時空的變化,但我
們不要讓譬喻限制住。愛人是停不住,彼此也應該是已經分道殊途,但思念仍然
可以繼續跟著對方;一通電話、一封信,一點關懷,也就是跟隨了。
「年輕時的伴侶早已走失」,想起來有些好玩:對著舊愛提起「年輕時的伴
侶」,則那(或那些)伴侶想必不是這位停不住的愛人,而是更早之前的。這是
什麼情況?不過,會這樣說,也表示彼此對這些經歷都能坦然;畢竟,你我在某
種程度上也或許可以算是「走失」吧。再說,伴侶也不限於情侶;從廣義的「伴
侶」來理解,應更適合此曲。
「時代在變得更加陌生虛擬難追」,承前句,不但人和人走失,人和時代,
也走失。〈美麗島〉篇已討論過「真心換虛擬意」,這裡的「虛擬」也一樣,都
是講時代與人間的疏離。至於「難追」,時代變化的腳步確實愈發難追,尤其對
有了點年紀的人;然而,會說「難追」,也是因為他還想追──將「伴侶」與「
時代」並列,便表示他還是想與世界同步的。即使求不得、追不上,該追求的也
還是要追求,才不失我之為人啊。
第一段,講了主人公(我)和愛人(你)以及時代的狀態。接下來,便看第
二段如何承續這個狀態,鋪衍情懷。
啊──停不住的愛人 不是沒經過分飛崩亂的冰雪
青春年少承諾時的勇氣 比不上回心轉意擔當住的珍惜
勝利讓給英雄們去輪替 真情要靠我們凡人自己努力
分飛崩亂的冰雪,譬喻所經歷的不堪,也給歌曲的情調再添一層風霜。
查詢Google,這應是第一篇將「分飛」與「崩亂」二詞連用的文學作品。歌
詞作「分飛」不作「紛飛」,或許有人認為這是別字,但我認為這可以通。蓋「
分」可以包含「紛」,而「紛」比較細,在此不適合比較大塊的「崩亂」的感覺
。「分飛」通常只有「離別」的意思如「勞燕分飛」「雁影分飛」,但這裡拿來
修飾「冰雪」,看起來就是紛飛、亂飛的意思;整句的意象,是颶風與冰雹。如
果把「分飛」改成「紛飛」,感覺便不對了。簡單的字,可以比精細的字包容更
多,也可能失之籠統;其中分寸,就在創作者的拿捏之中。
「青春」兩句承上,表達了經過「分飛崩亂的冰雪」之後的心得感想。青春
年少承諾時的勇氣,是一種追求,一種理想、熱情;而「回心轉意擔當住的珍惜
」卻是歷經挫折磨難之後,回頭反思,對當下所有事物的重新擁抱。換個說法,
「回心轉意」表示從少年時面向前方的承諾、勇氣回轉過來,從昂揚外放的追求
,轉為穩健內斂的擔當、珍惜。這樣的感情,多了理智的光輝,是經過了淬煉、
經得起考驗的,所以比青春年少時的浪漫,更為可貴。
這隨著歲月而轉變的心境,是歷久不衰的題目,也是情歌中相當普通,幾乎
每個人都會碰到的題材,就看誰的體會比較深刻、句子比較精煉。而我認為,「
回心轉意擔當住的珍惜」一句極佳,生動而精準,就這麼達到了那核心的、沉澱
下來的東西,名之為「珍惜」,定義了它最重要的性質,而擔當之。
且將之與古人的名篇比較一番。南宋蔣捷的〈虞美人〉:「少年聽雨歌樓上
,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髮
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這闋詞形象化地以畫面含
蓄心境;〈停不住的愛人〉卻是抽象的直抒胸臆。焦點一在背景、一在前景,是
兩種各擅勝場的表現手法,值得多多比較其異、參考其同。
其同者,都要總結。蔣捷寫完「而今」「髮已星星也」的狀態之後,以「悲
歡離合總無情」總承,「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作結;大佑則以「勝利讓給英雄
們去輪替 真情要靠我們凡人自己努力」兩句。雖然大佑這裡還沒寫完,還有伏
筆,但這章法是大致相通的。如果你對詩詞創作有興趣,懂得這些,會有不小的
幫助。
「勝利讓給英雄們去輪替」,用了台灣選舉語言「政黨輪替」的輪替,可知
是指檯面上、政治上的勝敗。承續上句從外向到反求諸己的思路,此句接著表示
不再盼望什麼「英雄」能帶給我們「勝利」,而要靠我們凡人自己努力,把握真
情。兩句的對比,「勝利」是虛幻的,「真情」是實在的;「英雄」是對檯面上
人物的反諷,「凡人」則是謙退而寄託信心的自我肯定。每兩句,都是前面兩句
的注釋與進一步發展。聽到這裡,歌曲的主題、背景、意旨都明朗了,感情也蓄
積、釋放、再蓄積,一切都遵循著陰陽相生的章法。接著,就要迎向副歌的高潮
。
讓這雙蒼涼的雙手 捧著你眼睛中散出的餘溫
細細數數變色的黑髮 告訴我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奇蹟
都老了。而昨日熱情安在?不,它仍未熄滅,還有餘溫。只是,這容貌,怎
麼變了這麼多?……
「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常常一晃眼就過去的時間,總能讓人感慨、
訝異,甚至到驚愕的程度,如杜甫《秋興八首》第五首「一臥滄江驚歲晚」,南
宋陳與義「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或許是我年齡還沒到,讀這些詩
詞時,我總覺得這個「驚」字有點強烈過了頭;也或許哪天輪到自己頭上時,才
會發覺真的只有這個「驚」字好用。不過,目前我是覺得,大佑這「告訴我這是
一個什麼樣的奇蹟」的天問法,更有穿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