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培仁、黄舒骏访谈录 (全部)DEMIAN根据录音整理
黄舒骏:我们是两个非常疲惫的人,但又很亢备,因为发现今天好像是要来骂人的。
张培仁:我今天去台北的一个大学,叫文化大学演讲,他们是广告系的学生。理论上广告系的学生对行销这个事都是比较有兴趣的,大部分做行销的年轻人对唱片这个行业的行销都有一定的热情,会觉得买一个有生命的产品比无生命的产品要有趣,无生命的产品比如说马桶啦、卫生纸啦、椅子桌子啦,这种东西它是有实际的功能的,你只要做广告就好了。但是在买唱片的时候、音乐的时候、人的时候,那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你永远没办法说出一张唱片的功能是什么。可是你听完以后,就会有很多的感受。感受是需要形容、要描述的。那他们对这个行业的这个部分很有兴趣,他们希望我来讲,可是我今天一句话也没有讲这个事情。我今天从头到尾都在说我其实对台湾的唱片的行销的、计划的这个部分已经到了有一点点憎恶的地步。
黄舒骏:用得好!
张培仁:我在这个行业里做了很多年,好像有很多的模式、做法跟我有点关系,当初是我们做出来的。可是我现在自己在看的时候,觉得太多的企划超过了音乐本身。每一个人在他的身上附加了很多的价值,是超过了他对音乐的尊重。
黄舒骏:对!
张培仁:你也有同感?
黄舒骏:啊,这个问题严重得很哪!我觉得几乎内行人来看现在唱片业的作业,他看到的是艺人在背负着企划的理念去出现。
张培仁:对!怎么可能!
黄:不只是IDOL或者你是创作型的艺人,犇隳歉龀绦虻亩喙眩 敲恳桓鲆杖讼衷诙荚谧稣饧 拢 褪撬 某鱿帧⑺ 舱饩浠啊⑺ ┱饧 路 ⑺ 裁匆 馐赘瑁 踔琳馐赘璧母璐市葱┦裁础T 茨闶且桓銎蠡 拇 砣耍 蠡 悄缓蟮哪侵缓谑郑 缓笠杖耸乔懊娴目 埽 阍谧鏊 锍隼吹难断ⅰD歉鲅断⒖赡芨 飧鯝RTIST完全不一样的。
张培仁:对!
黄舒骏:目前台湾最严重的状况就是这样的,那我觉得会造成这种状况就是因为台湾严重的商业化跟量产。片量太多!你都没有时间仔细去揣摩这个艺人他的本质,去挖掘他最特殊的部分,如果说你训练一个企划他能用一个标准化的方式,对十个艺人通通用STANDARD方式,然后在生产线上出来的话,就会造成企划膨胀到目前这种地步,它甚至介入创作型的艺人的创作的本质,它要求你转向或者是什么的,只为了要符合一种规格,那这是很严重的一个问题。
张培仁:对,我深深的同意。这个问题我们待会再聊。我们可以用四个字来描述这种人,就叫“何德何能”。
(黄舒骏笑)
张培仁:我们现在聆听黄舒骏的《何德何能》,然后继续再来咒骂台湾的媒体和企划。
(《何能何能》)
张培仁:其实你刚刚讲到生产线这个作业,它是我对台湾整个唱片业的本质的怀疑和……真的是憎恶啊——到了一种极限!因为在音乐这个东西上你必须留给创作者空间,必须要留给真正做音乐的人空间。做音乐的人的这个空章是他在创造音乐、在诠释音乐,音乐是他的,那是一个事实。对创作者来讲,他不是任何一个企划、一个宣传、一个唱片公司,甚至他跟消费者的关系都不在的。他跟消费者产生关系是消费者拿回去听以后自己赋予的诠释。可在这之前所有事情都是在创作者自己内在世界的一个呈现和反映。那这个时候——突然——整个台湾的唱片流程变成这个样子,偶像化了以后很多人去塑造偶像,可塑造偶像只是某一个娱乐工业中的某一个环节,事实上偶像是没有办法塑造的,所有塑出来的偶像都是假的和失败的。成功的都是靠他自己本人的魅力和努力,不是说哪一个人真的可以塑造另一个人。其实那是很虚妄和自大的。台湾这地方很容易你会碰到无数自大的人站出来说:“我可以包红!我可以把你塑红!我可以如何如何…………”其实那个东西都是屁呀!那个是很虚假的。
黄舒骏:都是虚假的!那我觉得台湾现在唱片界的问题——其实我现在很急于在台湾唱片界里面再划分一个音乐界出来。我觉得台湾现在的问题是说:电影工业这部分的严重萎缩,使许多他想要成为明星或他势必成为明星的这种人材没有表演的空间,全部挤压到唱片市场。本来应该是一个演戏的人他也挤压到唱片市场,香港部分的艺人也挤压到台湾市场来。就变成说,台湾的唱片去容纳广泛的演艺界这些人,使大家都必须要在这个战场上做SHOW,就变成它要量化去消化这些东西,而真正做音乐的人就一直一直被逼退。
张培仁:啊对!从工业的角度、从媒体的角度来看,媒体也要负责嘛!因为台湾的媒体是盲目的跟风,是向来成性的。所有人都在做偶像的时候,媒体吹捧偶像到了一种程度。那媒体有没有它的客观跟公正性呢?有没有眼光去看看偶像到底能不能贩售成功呢?事实上在偶像进入台湾时,台湾本地的唱片业是大量萎缩的,真正销售成功的都是香港所谓的娱乐巨星,因为他是娱乐工业塑造出来的。实际销售上并没有那么成功,你不断吹捧的结果是使本地唱片业丧失了生机。到了电视上也一样,一个有尊严的分阶段者,他必须在电视上演小丑,去演荒诞的东西,那么做音乐的人连尊严都没有了,你怎么继续做下去呢?
黄舒骏:现在媒体本身很多的记者他们并不喜欢音乐。
张培仁:对!他对音乐根本没有感受。
黄舒骏:他们觉得这首歌是你写的与不是你写的到底有什么样的差别。这影响到现在有多少本来说自己是创作型的艺人开始唱别人的歌。我觉得这是非常荒谬的事情,现在很多人都问我:“舒骏啊,你要不要唱唱别人歌?”我说:“我请问你,你会不会问一个作家说你哪一篇让别人来写好不好?然后那本书是‘黄舒骏著’,里面竟然有几篇是别人写的,你会要求一个作家做这样的事情吗?”可是在唱片界这种怪事情实际是可以发生的。
张培仁:实际他们把唱片界凝聚到、挤压到消费者在音乐这方面只是去买一首主打歌很短的一个片断,让消费者在很短的时间里听到这个东西就会购买。整个音乐的本质,它应该要带来的更多的含义,甚至它艺术上可能有的创造空间完全被抹煞了。我觉得这是毁灭的开始。
黄舒骏:老实说我目前很难看出有什么样转换的余地。如果说这些创作型的艺人他还能够自求多福的在这个时间上再延长一点的话,撑个三年以上,看情况有没有改变。那我觉得是非常非常难的。你有没有发现这些媒体的记者都活得比你久?
张培仁:我觉得是有机会的啦,我们来讨论一下机会在哪里。不过现在先听一下黄舒骏的《寻找抗议青年》,不用寻找,这里坐着两个。
(黄舒骏笑,《寻找抗议青年》)
张培仁:两个抗议青年在这里非常的激动,谈论到台湾唱片业的很多现象。事实上,这个东西是动摇很多根本的事物,它很多根本的事物会被动摇。台湾本身在泡沫经济的成型下面,它开始产生所谓的“泡沫文化”。我们有二十年的泡沫经济与泡沫文化的盛期,可是眼看着这个泡沫文化正在慢慢的消退,因为其实是没有根基的。然后所有在这里面的工作人员完全都是为己谋利,他没有办法从一个更长远的角度做一个更深的挖掘,所有人的空间越来越小,时间越来越短,全部在这里斤斤的计较自己所能获得的东西是多少。这个东西有几个唱片公司曾经开过恶例,就是它的企划人员在写歌词、甚至它的主管人员在写歌词,那个东西有的时候产生在商业上面的佳作,可是作品本身是充满着强烈的设计意味的。它可以设计一、可以设计二,可是不可能设计到一百。可是大量的企划人员加入到这个工作里面。你说全台湾是不是能有十个人、二十个人真的写得很好?真的愿意在歌词里去放进些东西而不只是文字的堆砌而已?所有的东西都只是假象。
黄舒骏:我觉得现在企划介入歌词的这件事情真的是严重,非常非常的严重。为什么他们有这样的机会?现在需要量产,有这么多的唱片需要发行,而且坦白讲有这么多本来不应该成为歌手的人他成为了歌手,他势必需要十首歌曲让他发行一张专辑。真正写歌词写得好的作词者没有办法负责那么多的量,就会出现很多的空间,企划的机会就来了,再加上台湾现在开始版权制度的建立,凡是主打歌都有后续的许多利益。
张培仁:版税的分配。
黄舒骏:这是在企划手里他眼见得到的一个利益。他不拿该给谁拿呢?尤共是当他看到这个艺人是没有什么生命的,没有什么特色的,他不去做这件事情他会觉得不做白不做或者是……
张培仁:很好很善良的人,他会抢进去做这件事。
黄舒骏:到最后就变成说,这个企划人员会觉得八一张企划兼写主打歌才是他工作完整的一套。
张培仁:我觉得这是比啊——比如大陆现在在说打什么假冒伪劣产品、非法商品,其实是更严惩的一件事。盗版你很明确,还有个版权,它只是翻版。假冒伪劣只是冒称这是个什么东西。更糟的是,它是一群文化蛀虫,一群假的文化人,在那里掌握一点写作的技巧,然后去创造一些生产出来的文化垃圾。我觉得那个是很可怕的东西。
黄舒骏:这几年的台湾,我听到很多听不出来的畅销曲。我没有办法理解它为什么畅销,它到底是词好还是曲好,还是……?听不出来。那就是因为这样的听不出来,使得这些人有机会。
张培仁:媒体过度曝光,大量宣传预算的挤压。坦白的说,比如大陆现在很畅销的黄安的《新鸳鸯蝴蝶梦》,我对那个歌深恶痛绝。
黄舒骏:(笑)有同感有同感。比如它大量曝光或挂在媒体的巨星比如说是电影身上,它本身的人气带动歌的销售量,使得这首歌是因为人的关系去产生的。那变成说,你变得没有办法去判断这首歌它是否本身具有这样的魅力。其实这样的歌曲在台湾这三年来是非常多,让大家都觉得这样的歌也会红啊,我看看我也写得出啊。
张培仁:反正别人都可以,我也行嘛!
黄舒骏:是啊。写出来没有什么两样啊。那为什么我不能写呢?既然大家都在做同样的事情,那为何不做呢?
张培仁:把文化交给文化人吧,还回去吧,让这些东西变得很纯粹。其实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比如你去一个DISCO看到了一个叫TOKYO-E,就是台湾有个叫TOKYO-D(黄舒骏大笑)是一个日本人的舞蹈团体来出唱片,现在来了第二团、第三团日本人在这里出唱片,国语都不会说,只会模仿那个声音讲话,并不会唱歌,可是在台湾极有可能会买唱片。台湾似乎有那种“文化被强暴症候群”,你知道吗?
黄舒骏:实质上是被强暴的,可是表面上大家是很得意的说:“日本人都来了,日本人都想要来这边发展,你看我们现在多么厉害。”
张培仁:这是很好笑的事情。
黄舒骏:对,我觉得日本是非常厉害。
张培仁:精密工业。
黄舒骏:它很有企图。从第一次有日本的艺人来台湾探路的时候,我就有感觉到他们的这个企图。他们也看清楚台湾现在的市场竟然是可以容纳这种你根本不需要有文化底子的东西。
张培仁:对。我觉得我们继续聊下去好了,歌大家就在我们的后面大概听一下好了。
(黄舒骏笑,很轻的歌声)
张培仁:日本我才刚刚回来,就是“唐朝”去日本演出,跟他们一起过去。我对日本人有非常深刻的了解。在跟他们工作的过程里面,我很讨厌日本人,坦白讲,这个公开可以说的。可是我对他们的所作所作必须要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因为他们的确有利害。日本人是团队动物,一个日本人的时候他像一条虫,十个日本人是一条龙,跟中国人可能刚刚好相反。他们在一起的团队精神非常利害,而且他们的谋略眼光很长远。比如前几年我跟日本电通广告(DEMIAN注:音译)的人开会,电通广告是日本最大的广告公司,它在这三年已经变成全世界最大的广告公司。它来台湾跟我开会,然后里面来了一个人跟我说标准的北京话。我说:“哟,您北京人?”(DEMIAN注:张培仁此句语音十足京片子)他说:“不是,我是东京人。”(黄舒骏大笑)我说:“那您北京话怎么说的那么好尼?”他说:“电通广告十年前送我去北京念大学,让我今天可以跟你开会。”日本的谋略它是非常清晰的。然后它是世界唯一——比如我们知道大陆有“一胎化政策”,所以大部分的年青人都是独子,那是世界上前所未有的现象。大概过年二十年以后,所有的三十岁、二十五岁以下的人都是独子,那个社会的状况是没有见过的。所以日本的广告公司有派专门的人去做“整体独生子行为研究”,是一种生活情报分析:他们在生活中倾向于哪一种消费品味?然后设计出来相对应的产品,去供应这些独生子,将来在人生里面可以使用。他们做的谋略是很清晰的。那台湾呢?台湾在这个部分是没有那么完整的商品化体制的,其实如果有也就罢了。因为日本他们对文化是相对尊重的。他们传统文化的剧艺啊、能剧啊(DEMIAN注:“能”是日本的一种传统歌舞戏剧表演)在日本仍然有相当良好的传统,甚至政府会大量的资助这样的活动不断的举行,使它在古典的、传统的东西上面和创新的东西上面,永远比…………(DEMIAN注:磁带翻面,以下几字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