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的第二个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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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12月6日
朋友在电话里说,刚过了30岁生日,吃着妻子烤的蛋糕,心中凄凉。想自己而立之年一事无成——事业既无机会发展,尚未拿到绿卡(这是很多混在美国的华人的梦想之一了),也未给妻子富足生活。好言安慰一番,却被传染,第一次很严重地想到生命艰辛。
前几日有朋友问:你24岁时在做什么?想什么?陷入往事,又添出一段唏嘘。
那一年全世界群情激昂欢天喜地跨入21世纪,有“千禧年”这新鲜欢快说法。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神仙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人都是理想,人们珍视自己百年生命巧遇千年交际的机缘,尽享余欢。神异动物龙颜欢悦的年头,想着自己又要更新脑中年龄数字,有点叶公好龙。生命总是越活越重,似乎一路上都在拖泥带水。偶尔回头,一面钦羡彼时的轻,一面羞惭彼时的浅。
失去写日记的习惯很久,往事支离破碎,斑驳不清,如电影《天堂电影院》里年深日久勉强连接的胶片。
24岁那年清贫而快乐,色彩之丰富可谓“横跨文史哲,脚踏中西马”。窝在鬼影幢幢的电影院和拉片室里贪婪地沉进影像世界;食堂简陋的长条木桌围坐着一小撮抱着饭碗为某个镜头争执不休的男女青年;主持“雅倩猜猜猜”的吴宗宪成了楼里女生的最爱,于是现学现卖,政治课上与老师斗智斗勇……而后一年,大家疲于生计,匆匆来去,已很少在教室之外场景里碰面。
与另一女生号称“黑白双煞”骑车在北京街巷奔驰如飞,去美术馆看李可染吴冠中画展,去北京人艺看《茶馆》,去中山音乐堂听傅聪弹肖邦,去北海拍初秋黄叶,去王府井音乐书店买仅有的几本《外国电影理论文选》,淋着雨一路骑车狂奔回蓟门桥……而后一年,自行车相继失踪,也鲜有此等充沛体力与时间。
那一年半个世界被网络支撑,在学院的BBS上争论得七荤八素不舍昼夜。延续对网络的狂热,暑假在某驻扎在豪华饭店的网络公司作编辑——那时是网络公司的狂热期,人们似乎有烧不完的人民币。
那一年常常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口打电话,面对北影厂的红墙。台灯下对着破电脑打字,总有写不完的废话冒出来。6月,日记上留着这些字:“风卷珠帘的声音。裙裾在踝间徘徊的感觉。提裙跑过,躲避浇花的水龙头。”如今要讥笑这些小情小调了。
春天和秋天,去了两个自己喜爱的城市。春天是西安,匆匆几日,几乎“一日看尽长安花”。虽不复长安时代繁华,仍古韵厚重,并添谐和或不谐和的新音。
夕阳下有埙声的古城墙(情境几乎出自贾平凹的《废都》),华清池已显浑浊的绿水,碑林和小雁塔,钟楼后面幽深巷道里的清真寺,名叫“夏威夷”的劣质雪糕,排队一小时吃到的“老孙家羊肉泡馍”,便宜的计程车费和打口CD……
触摸到一个城市的肌肤,关于它的一切便都亲切起来。去“乾陵”路过乾县,据说是张艺谋当年下乡之处。黄土无边,时有哀苦浮现。但在旅游者眼中,除了景观还有什么?
初秋天气,第一次乘几乎是“罗大佑歌迷专列”去上海,第一次看罗大佑在内地的第一场演唱会。全体随他吟唱,体育场上空的月亮似乎不忍多看,缓缓移出弧形视线。人们兴奋难眠,去“避风塘”吃午夜茶,兼怀旧。夜街和酒吧装满狂热唱和罗大佑的人群。犹记“新亚之星”饭店楼下的早点,地铁“黄陂南路”站,复兴路的小巷,衡山路的酒吧,还有DVD和CD装了满包,鬼鬼祟祟带回北京。
秋天的后半段过得不甚快乐。地铁里读朱天文,大厦里作工匠——为了流水线上一次性的电视节目。
深秋的北京,风声凄凉,夜半从东四赶回宿舍,看路边彩灯繁华,秋树寥落,天边孤星清冷,情绪总是很受秋风感染。宿舍走廊对面的北影厂墙上的繁茂叶子,已经红红黄黄掩盖着憔悴。
这一年有些偶然的重要事件,那时还不知会由此而改变一生命运。遇见过少年时暧昧过的人,也坐在自行车后座路过夏夜街道去酒吧与他聊天,在11月的阳光下接到远方的电话。人忽然变得脆弱,看《悲情城市》、《活着》会泪流满面,上音乐课听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听《梁祝》会泪水潸然,听朋友讲不幸家庭、兄弟情谊也总是眼蒙湿雾。如果将流泪次数与年龄程度作一个对应列表,不知会发现什么……
西土城路的某个土丘上,密林里,坐在地上或木椅上看过《童年往事》、《法国香颂》的黄亭子50号酒吧,听过诗歌朗诵和民谣弹唱的黄亭子酒吧,与另外三个双鱼座女子喝过酒的黄亭子酒吧已成一掊黄土。旁边树木依然亭亭如盖。某种简单的存在或变迁,于个人也许是深切的印记。
学校后面的“莱茵河声场”常有摇滚乐演出,有次与朋友在那里喝酒,恰逢“轮回”。吴桐声音沙哑,人们疯狂摇摆。他唱道,“春去春又来/花谢花又开/一年又一年就这样滚滚而来。飘忽的未来/飘忽的现在/飘忽的你已不再等待。”
这一年滚滚来去,却注定了要来大洋彼岸这个陌生国度生活些年。夜深,窗外细雨缠绵。回想24岁在那个城市划过的痕迹,许久不能入睡。现在与未来,你与我,依然飘忽着,却仍似有所待。
(来源:美国《侨报》,作者:黄小邪/美国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