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眷村:光阴的故事

眷村:光阴的故事

东方早报 2010-3-14

  赖声川的舞台剧《宝岛一村》、王伟忠的电视连续剧《光阴的故事》,和张嫱主编的《宝岛眷村》有着一个共同的基调——都是透过这第二代眷村的眼光,用私情回顾的态度,来捡拾、记录台湾眷村曾经有过的生命故事,一半缅怀,一半抢救保存。

  杨 照

  

  《宝岛眷村》
  张嫱主编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0年1月第一版

  “眷村”是台湾社会非常独特且奇异的现象,源生于非常独特且奇异的历史情境。1949年,国民党在大陆溃败,选择了海峡外的台湾作为最后的去处,超过百万人口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随国民党撤退到台湾,仓皇建立了流亡据点。

  1950年6月之前,就连蒋介石本人都不相信自己会在台湾待得下去吧!美国发表了《对华政策白皮书》,明确放弃了国民党,中共解放军持续南下在福建布建,随时准备进行渡海攻击,完成国共内战的最后一幕,除了台湾海峡可以发挥一些迟阻作用外,国民党手上缺乏胜算条件。

  就在这个月爆发了朝鲜战争,情势逆转。美国第七舰队巡航台湾海峡,重新提供国民党基本军事保护,中国大陆忙于“抗美援朝”,减轻了对台湾的威胁。接着冷战国际架构形成,海峡两岸分属美苏集团,对立情况不再只是中国内战,牵扯到了美苏之间的短兵相接。

  国民党在台湾稍稍喘了一口气。眷村就是在这种喘了一口气的局势下的产物。要有一点点和平的余裕,才能盖村子安顿这大批流离失所的新住民;然而,安顿却又保留了高度临时性,只是暂时休养一下,不能放弃了“打回大陆”的梦想与承诺。

  这样说吧,眷村的存在,从一开始就假定是要消失的,而且被期待应该越快消失越好。眷村多存在一天,也就象征着住在眷村里的人,离自己返回故乡的梦想远了一步,蒋介石及国民党要带他们回去的承诺减损了一分可信度。

  然而,梦想没有成真、承诺没有兑现,眷村持续存在下来,本来应该消失的现象迟迟不肯消失、不能消失,在这样的矛盾吊诡下,产生了眷村的种种。


  基本上,眷村是人为的、临时的社群。没有被时间固定下来的社群结构,因而存在了很大的人际互动激荡空间。被分配进同一个眷村的人,能够也必须摸索自己的社群关系、社群模式。包括村子里谁应该拥有什么样的决定权,顶多都只有部队机关里的位阶充作参考,其他都靠日常实际磨合中成形。住进眷村里的人,生活里没有那么多确定的答案,可以去发挥创意找出不同的做法来。

  换句话说,那是极其难得的日常生活试验场域,从里面激发了许多创意。那种创意,通常不是开创前所未有的事物,而是将原有的生活元素进行排列组合,要么表面上看来还像是旧东西的,内在其实全然改变了;要么表面上看来新鲜奇特的,骨子里其实还保存了古老的本源。

  例如说,来自大江南北不同地域的人,突然之间混居在一起,大家的本能反应都还是想要保留、复制自己的吃食习惯,然而每一道菜却不得不因应异地材料限制做出调整,同时又受到左邻右舍的影响而有所改异。最后,原本泾渭分明的各大菜系实质上混同了,甚至出现了像“川味牛肉面”这样的特殊食物,明明是创新的东西,却摆放在旧的架构底下被当作老东西来看待。

  又例如住进眷村的人,多半在流离状态下只身寡人,至多也不过是一对年轻夫妇。新村子不像老村子有庞大的亲族网络,也就不会有老村子的共享互助功能。然而眷村构成不用太久,定居其中的人,会快快发展自己的网络,打破简单、破碎的家户单位,或许从聚会聊天打麻将开始,接着有空间上的互换调节,再来进一步贫病相扶持,虽然没有亲族之名,却有疏财仗义的共享互助社会事实,大家以兄弟姑嫂相称,复制了一种“无亲族的亲族社群关系”。

  能够如此快速建构出共享互助的社会关系,两个因素扮演了重要角色。一是逃难的痛苦记忆犹存,生活中持续充满了不安定感与危机感,一种延宕的乱世情结帮助打破了人与人间原本的防卫阻隔。二是始终存留在背景的“临时性假设”,所有的吃亏占便宜都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不会是永久的安排,也就不需要那么认真计较。

  临时的眷村,从来没有正式转成永久的居址。慢慢地,从第一代衍生出第二代来,绝大多数的眷村第二代,没有真正的叔伯亲戚,打开眼起,就是和村子里其他同年龄小孩一起长大的。不管有没有形式上的拜把结盟,眷村的小孩自然构成一种跨家户的兄弟姊妹关系,有不同姓氏,有不同原乡,彼此的成长经验却往往比同胞手足更紧密。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这些眷村二代成长的关键年代,台湾社会快速变迁,加上与大陆的隔绝年深日远,无可避免上下代间的记忆与价值差距越来越大。严重的“代沟”问题驱使眷村子弟有更强的动机去寻求同侪间的团结意识,对他们来说,真正陪伴他们长大的,不是家庭、不是学校,更不是外面更广大的社会,而是从眷村经验中带来的同侪结伙。

  赖声川的舞台剧《宝岛一村》、王伟忠的电视连续剧《光阴的故事》,和张嫱主编的《宝岛眷村》有着一个共同的基调——都是透过这第二代眷村的眼光,用私情回顾的态度,来捡拾、记录台湾眷村曾经有过的生命故事,一半缅怀,一半抢救保存。

  用这样的眼光、这样的态度看出去,眷村真的很美好,而且有不只在台湾应该被保留的充分理由,也有可以作为特殊人类体验介绍到其他社会的高度价值。贫穷、动荡、孤独的客观条件,竟然刺激塑造出了活泼野性与大胆原创的生活价值,既不同于传统封闭、具高度监控性的社群,也不同于冲突紧张带着强烈破坏性的新兴发展社群,台湾眷村是个有趣且有高度启发意义的特案。

  眷村经验也部分解释了台湾社会特殊创造力的来源。如此在眷村长大的人,浑身充满了弹性,绝对不会死守什么教条答案,而是不断在探索开发生活与事业的可能性。而且在人际关系上,他们显然也没有现成固定的框架,本能且积极地进行各种尝试。

  不过,用第二代眼光、私情回顾态度看待眷村,当然也就有其多重局限。

  《宝岛眷村》中,缺乏第一代眷村居住者的观点。他们离乡背井的痛苦,眷村现实与故乡记忆的对照;他们必须在异地、在时代急流中为自己重建安身处的挣扎,尤其是该对现实眷村环境投注多少感情的两难选择……这些更丰富的历史题材,不幸地没有被纳入书中。联系了眷村第二代记忆、感情的书,不经意地却就抹煞了第一代更久远、可能更暧昧的记忆、感情,将第二代相对比较统一的经验,刻写成了眷村的代表,让人遗忘了在第二代能够成长前,必然还有那成为第二代叛逆对象,经历了更多大时代悲欢离合的第一代。

  另外,虽然在几篇文章中稍稍提到了:眷村经验是台湾外省经验的一部分,不过书里并没有对更广泛的“外省经验”有认真仔细的着墨,更没有要将眷村经验放置入这个背景中予以定位、衡量的企图。

  眷村经验不等于外省经验,甚至眷村经验跟其他的外省经验有着紧张、乃至冲突的地方。白先勇的小说《台北人》是精彩的外省经验铺陈,却绝对不是“眷村文学”。那里面描写的国民党高官与知识分子的流亡历程,不是流荡在眷村里的人们所能触及的,然而这些高官、知识分子的思考、决策,相当程度决定了眷村的生活形态,乃至于他们的悲欢离合。这中间幽微潜藏的关系,不应该被排除在眷村的历史记录之外。

  还有更多不同的外省人与外省经验。尤其重要,跟眷村经验构成强烈对比的,是一群在职业上或生活空间上,与台湾原生社会有更多、更密接互动的外省人。眷村的环境将外省人和台湾本省人基本上隔绝开来,人为地创造了意念上属于中国大陆延长的移植社群,即使是一部分嫁入眷村的台湾女性,也都必须配合适应如此的大中国移植精神。然而,没有入住部队眷村或公家眷舍的人,例如为数也不少的教师们,他们势必要和周遭的台湾人、台湾小区有更多的来往。这些人,不管第一代或第二代,从根本人生梦想、现实价值,到语言习惯,再到衣食住行风格,都因应于这样的外在条件,而与眷村居民差别越来越大。他们的“外省性”,他们对于外省,乃至与中国认同的强度、性质,都具备了比眷村中更多的冲突变化。如果能将他们的故事、他们的生命历程摆在旁边作为对照,一定可以更凸显眷村的特性,也能给眷村在台湾社会史发展上,更精确的位置。

  从第二代、从生活记忆出发,产生的另一个问题是,轻易就放过了眷村从建构到转型到解体,背后上位性的政治力量讨论。书中既看不到国民党内与眷村相关政策单位的思考、设计,也看不到对于眷村政策历史得失的检讨。从政治、政策面上看,眷村不是件简单的事。牵涉到国民党在台湾如何维持这些外省人效忠支持的问题,牵涉到国民党如何安排外省人与台湾本土势力关系的考虑,更牵涉到国民党在台湾整体的人口及人力发展配置的想法。


  五十年代,国民党一边在台湾推动“土地改革”,藉由“三七五减租”到“耕者有其田”的连串政策,将大批土地从地主手中夺走;一边在军中对随国民党来台的部队发放“授田证”,保证这些人将来回到大陆可以有自己名下的土地。可是国民党却小心翼翼不让这两个政策有所联结,只愿意给部队兵士想象的、未来的耕地,不会要给他们现实环境中,当下可以运用的台湾农村土地。

  他们不要大陆来台的士兵解甲务农,即使如此既可以安顿部分外省人口,又可以有效增加台湾经济产出。他们需要这群人作为国民党政权在台湾最稳固的基础,不希望他们和台湾本土社会有太多的联系。眷村的普遍设立、眷村的管理方式,和这样的政权算计息息相关。

  临时性存在的眷村,不会仅仅因为时间拖长了,就顺理成章变成“永远的家”。大部分眷村第一代都曾经历过中间的痛苦转折,如何维持越来越渺远的“回家”梦想,如何发展出各种自欺欺人、拒绝事实的心理策略,又如何面对终究要来的幻灭,从幻灭的灰烬中寻找一点余温来帮助自己重建人生价值,同时重建与外在世界的关系,这些都应该是眷村题材中同样重要、甚至更加重要的部分。

  不止个人如此,国民党政府,从“国防部”、“总政战部”到“妇联会”,这几个与眷村直接相关的单位,多年之间也发生了多少争议多少变化!眷村毕竟是个政治产物,也就脱离不开多年的政治变化连带的影响。

  《宝岛一村》、《光阴的故事》和《宝岛眷村》都是让读者看到了眷村的一些戏剧性切片,有笑有泪有角色有情节的切片。这些切片本身很有趣很吸引人,不过因为少了在历史上、在社会结构上来准确定位、衬托眷村现象的基底,这样的切片,不管数量有多少,不管剧情有多精彩,毕竟都还是漂浮闪烁的,离要完整呈现眷村、帮助后人他人具体理解眷村,还蛮遥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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