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舒骏:像写论文一样写歌
带三个表 @ 2009-04-27 16:27:54 分类: 杂谈
前段时间马不停蹄地去上海采访了一次黄舒骏老师,黄老师聊了2.8万字,相当于一部中篇小说,我整理了1.2万字,最后三联上发表的大约有8000字,有些内容因为版面不得不舍弃。我觉得黄老师说的很多话很有意思,毕竟三联不是一本音乐杂志,所以把这一万多字贴出来,有助于大家了解黄老师和现在的音乐现状。文字长了点,没兴趣的人可以不看,反正又不是写给你的。谢谢我的实习生魏玲,一天整理出这么多文字。感谢摄影师张敏提供照片。
黄舒骏是歌坛的一个异类,无论从哪方面讲,他都应该成为一个叱咤歌坛的人物,他的唱片热销过,他的歌词像教材一样被解读过,但他不想让创作屈从于商业,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么强烈的愿望变成一个风云人物,不管身边如何风起云涌,这个大学学大气科学的人似乎观到了未来的天象,自己的未来,他宁愿在浓厚的人文气息中去找寻一个精神理想国,因此他的创作比任何人来的都要吃力,他不想重复自己写过的主题,甚至认为,自己可以把一个题材写尽,让后人没有机会去重复。当他去写一个话题的时候,会像写论文一样,在痛苦和煎熬中完成一次次创作。这么多年,他每次都把自己逼到才思枯竭的边缘,像挤牙膏一样出了十张专辑。只是听众并不会用他创作的力量去解读他歌曲背后的内涵。这很大程度上让黄舒骏仅仅停留在人文层面,他是个欣赏对象而不是一个大众消费对象。
5月9日,黄舒骏将在上海举办一次演唱会,这也是他第一次在大陆开演唱会,在台湾,有很多像黄舒骏这样的歌手因为太人文而缺乏商业气息而鲜有机会面对观众。
记者: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出唱片?
黄舒骏:刚开始是有一个个人状态,我对于个人状态是一个极度敏感的人,我远在别人发觉之前就已经发觉自己的状态,当然也有很多方法去克服,惊险地过了好几关。从第一张专辑做完之后,就已经觉得写不出第二张了,但是我写出第二张了,当别人说那是我作品里最好的东西时,事实上我知道那是惊险过关的,我在不是非常饱满的状况下把它做出来的,所以我开始体味到创作这种必须接近一种临界点的必要性,不管叫自我突破也好,急中生智也好,燃烧生命也好,它就是要在某一种临界点才能够产生的一些东西。
1994年,有一天我录音完跟一个编曲去吃早餐,也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告诉我说:你也可以尝试着做一下别人的专辑。我听到他这句话第一个反应是我非常不悦,我觉得他在暗示我的状况有问题。从1988年到1995年,我是一个非常纯粹的个人创作型艺人生活形式或者生命形态,完全不做任何别的事情,一年只想我今年这十首歌是什么,而且我认为这是一个以那时候感觉是至高无尚的挑战或成就。但是很不幸可能真被他料中了。我那时候开始对做自己的东西有太多怀疑,那个怀疑包括我在1994年之前做过的这些几乎把我心里面创作版图重要的地方都已经占据了,这真是举步维艰。1995年,刚好黄莺莺要做她的《春光》专辑,我先是帮她写了两首歌,她说那你要不要帮我制作这两首歌,所以这是我开始制作历程的一个开头。这个历程想不到蛮顺利,这一年我制作了很多唱片,伊能静、陶晶莹、甚至Beyond。然后我竟然进了EMI做音乐总监。这个解释了我后来出专辑开始迟缓的原因,其实自己心里一直都非常清楚,我最终的目的是要回到自己的创作,那些只是去调节,好像出去散散心的那种感觉。后来离开EMI,1997年没什么事,我做自己的《两岸》专辑。
但是我在2000年就意识到整个唱片界出线很严重的变化,其实就是现在大家知道的状况,自己好像再没有那么高的兴致做唱片了,我决定去网络公司去担任总经理。我接触网络比较早一点,事实上已经意识到自己要跟音乐说再见,直到2001年,我做了《改变1995》这首纪念杨明煌的歌。之后我真的已经觉得要离开唱片界了。接下来就是去圆自己另外一个梦,回到台大念硕士MBA,毕业后做台湾选秀节目,接着做大陆选秀节目,对我来说一直都是一个马不停蹄的过程。但是唯独我个人工作这条线有一些中断,中断到后面有一点本来是变虚线,又变得好像没有线。
上海演唱会,坦白说刚开始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件事这么快就能成真,因为我是放羊的孩子。我从2004年一直耳闻说我要在大陆开演唱会,耳闻了这么多年,直到真的进入工作状态,我才意识到这件事情是真的要发生。但最重要的意义是它算是我另外一个做音乐的起点,我可能借着演唱会,去启动我重新个人创作的欲望。
记者:你刚才说自己在创作第一张专辑的时候,就已经觉得到了一个坎儿,但是陆陆续续地出了十张专辑,这种不想重复自己的压力,内心和外部哪个更大一些?
黄舒骏:对自己的要求远胜于外界。我相信外界并没有那么清楚地去希望我这样做,或者说不管是唱片公司立场还是市场反应,或者说有些人很真心希望我能够写出更好的东西,不管是什么理由,他们都没有像我对自己那么苛刻。对唱片公司来讲,他们最希望的是你不断复制你成功的经验,最好是每张专辑的十首歌都跟前一张卖钱的那十首歌的布局一模一样,最好每一张都有类似《恋爱症候群》这种歌,或者每张都有像《她以为她很美丽》这样调侃式的作品……但是我是没有办法去重复过去,不管是音乐形式还是歌词的内容,都希望找到非常独特的角度去完成这些作品,给自己的压力远胜于一切。我的创作后来可能接近病态或某种偏执,这种偏执就是你一定要把自己压迫到某个角落,你才有可能让那个主题发挥到极致。比如写爱情,我绝对不会写很简单的你爱我我爱你,我一定要找一个非常特殊的角度,几乎没有人尝试过的角度,比如说像《谈恋爱》和《男女之间》这样的歌词。我总是希望我把它写的不需要有别人再来写这个主题了,就好像是圈地为王那种想法。这个企图的个性到后来越来越困难去完成个人创作就来自这里,但每一次自我压迫后还真能出一些东西,可能是痛并快乐着吧。
记者:在你成为一个歌手之前,会向往成为一个歌手之后那种状态给你带来很好的那种感觉,但是没想到进来之后发现创作是那么麻烦。
黄舒骏:我10岁开始就跟着我姐姐听西洋音乐。小时候成绩不错,又多才多艺。我的大学时代,叛逆期到来,决定不想要做原来的自己,才开始尝试有没有可能把音乐当成主业。这个尝试很意外,只是选项之一,我那时候也希望做舞台剧、写剧本、搞实验电影。只是出唱片的机会最早出现,它是横空跨出,突然天外有一只手过来把我拎走的感觉。它把我拎走之后,很快地就进入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领域。我也不是唱片公司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歌手,当时我只写了四首半的歌,他们就已经决定要让我成为一个创作型的歌手,后来他们真的是这样做了。我是先上车后补票。我在一个月内非常密集地写了9首歌,加上之前的四首半,选十首,就是我的第一张专辑,这个历程非常短,短到我不太记得我有没有真的渴望过做音乐、当歌星或者当创作型艺人,变得我很快就很认可我要做这件事,中间有很多痛苦过程,但如果说我能够持续如此痛苦又有新的作品出现,我会很甘于那种痛苦,因为我觉得我找到了生命中最应该做的事情。到了1995年自认为几乎是山穷水尽的状态下,才转去和别的艺人合作,他们觉得我那时候状态好极了,可是我自己心里很清楚,如果我这一生可以永远把平衡感做得很好的创作型艺人,那是我唯一真正想做的事情。
记者:让自己紧绷的创作神经先松弛下来去把注意力放在别的上面,会找回自己的状态吧?
黄舒骏:其实最后的目的都是希望,到今天还是,我今天不管做任何的事情,我都一直告诉自己说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要帮助我回到个人创作状态,所以我永远没有忘记这件事情。我没有想到我绕的圈子比我想象的要大了一圈,也许我原先只预期是3年,到现在是8年,没有做新专辑,以至于很多朋友都以为我离开了音乐,其实一点都没有,我真正生命的核心还是在个人创作这件事情上。
记者:写不出东西的感觉什么样?
黄舒骏:很像你故意催吐,好像要把所有东西都吐出来,然后吐不出来又继续催吐,吐到连胆汁都吐完了还要继续催吐的一种感觉。我写过自己形容这种状态的短文,就像挤牙膏,你已经觉得牙膏没了,然后你还是每天去挤它,可糟糕的是它每天还是会跑出一点点,于是你就不停地挤它,然后每天都觉得它到底是不是已经没了,但是你还是要去挤,挤到最后,你甚至要把这个皮给挖掉,然后继续在里面刮,刮到真的一点都不剩,也许到那个时候,你才会确定说没有。那时候在寻找创作的过程就很类似是这样的。有无数个夜晚我就坐在书桌前,望着书架上一堆书发呆,然后做任何可能的脑力激荡活动,比如说我能不能把第二格那本书的书名加上第五格左边那本书的书名产生我的歌名,用歌名来刺激我要写的主题,诸如此类太多莫名其妙的方法。我看佛教书,看禅宗,看科学,为了要了解对生命恐惧的最原点是什么,就去找宇宙学的书,企图从宇宙的发生去概括生命的起点。人家说欺人太甚,我是欺己太甚。
记者:那些歌大家听着都觉得挺好,不知道你那么痛苦。
黄舒骏:我们在看别人的作品,如果没有其他故事的描写,我们不知道他是经历过接近于自我毁灭的状态下去完成的。你要追求艺术上的极致,你在精神上受到的折磨是相当的恐怖的,但是却一直有一个感觉,好像我能够突破这个痛苦我就能够攀到顶峰,所以才会不断自我压榨。很多大家看起来习以为常的歌词其实都是寻找非常久的,有时候卡住两个字就可以卡住我半个月,那是极度的痛苦,当然找到之后它是一个非常喜悦的过程。可是反复经历这种状态,严重影响到我真实的生活,不管是个人生活还是感情生活。我记得为了做一张专辑,有一天我突然跟女朋友讲,我要去美国一个月,她说要录音吗?我说是要写歌。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一定要去美国,你也可以在你家里写,我说没有办法,我在这里,你在我身边我没有办法,她说我可以不来吵你嘛,我说我没有办法,当时就执意一定要完全离开原先的生活环境去做这样的事情,结果我到了美国一个月,前三个礼拜照样发呆,到了最后一个礼拜也许才有一点点产出,然后就飞回来。
记者:但是整个过程你都扛过来了,很多人扛不住可能就不再去做这样的事了,看来你内心还是挺强大的。
黄舒骏:你这样形容我相当同意。我在回忆这段过程时,觉得自己的力量是占绝大多数的。如果说我是因为环境压力或者强迫的话,我就没有第二张专辑了。其实第二张专辑当时商业压力非常强大,《马不停蹄的忧伤》成功之后,公司又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乘胜追击,而我自己希望能够完全不同。前两张专辑风格真的是截然不同,而这个截然不同是在公司强大的要求和压力下完成的。但是自己却在某些时候挺不住给自己的压力——要求绝对的不同。比较年轻的朋友常常会问我说关于人生、生命的感触,我到现在甚至都懒得回答,因为我会直接把我歌曲的歌词拷一段告诉他,我已经写过了,你这个感觉我写过了,太多我写过的东西。我几乎在过去的岁月里把大部分大家可以聊的话题和对生命的疑惑都在我歌曲里面说了,就是因为这样,我会觉得我自己到底还有什么样没有写过,什么没有思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