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光阴的故事 2002年庆祝中国足球进入世界杯,央视刘建宏他们几个铁杆的流行音乐迷把罗大佑请到了演播大厅,弹奏三角钢琴,和一班少先队员一起唱《光阴的故事》。后来,刘感慨地讲,那些孩子事先都没听过,教他们背词儿实在是太难了。然后,我就想,这个歌词是谁第一个教给我的呢?
一个对于现在的少先队员更加陌生的名字:张蔷。
1989年的冬天是我一生最难忘的季节之一。那个时候,我们这个城市经常停电。因为要应付死到临头的高考,我们四个人在近郊租了一间房子复习功课。天天睡得很晚,大家轮流买些奶粉当夜宵。为了要省下几个烟钱,奶粉就冲得很淡。不过,每当端起杯来,还是快乐无比。除了抽烟以外,我们的娱乐就是听音乐了。一个很小的,象一个砖头似的单卡录音机,和我们的课本一同翻动。磁带也象烟和奶粉一样,是大家凑的。我记得我带去的是齐秦,而眼镜带的就是张蔷。那本带子里有一首歌,叫《光阴的故事》,非常好听。
睡不着的时候,我们就聊一聊。灯黑着,眼镜就说张蔷是多么多么好。我们都笑他,说张蔷根本和齐秦没法比。眼镜人单力孤,最后总是爬出被窝,打开电灯,非常认真地对我们说:你们要是承认张蔷,我就承认齐秦。不然,我就说他是个王八蛋。
毕业晚会那天,我班一个从来不唱歌的女生,给我们唱了《光阴的故事》,她的声音像极了,对,就是那种猫爪抓玻璃的声音,我看见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我觉得她就是为我一个人唱的,她暗恋了我三年,同学们都知道,我心里更明白。
日子真就一天天地飞了。那年,眼镜从大连回来结婚,头发已经比我都长了。趁着乱,我偷走他几本带子。有《呼吸》的第一张专辑。但那本张蔷只剩下了一个封套,破烂不堪的样子,我没拿。
前年高中同学聚会,我又见到了那个唱得象张蔷的女生,这时,她是个医生。借着酒,我和她说起了那首歌,我说我现在手机的铃声就是《光阴的故事》,不信你打给我听。她说是吗,我倒是忘了有这么一首歌。也许是想补偿一下她当年对我的一片痴情吧,吃完饭,我单独送她回家。在出租车上,我说了很多,而她一言不发。到了地方,我看着她上楼,她没有说谢谢,更没有回头。
回来的路上,我耳边又响起了这个熟悉的旋律。声音还是罗大佑的,他把我第一次听张蔷的印象覆盖掉了。我拨了她留给我的电话,想不到,是个空号。我真的很惭愧,为了这个女人。我为什么要在内心里炫耀人家曾经对我的情感?我凭什么认为她在毕业晚会上是为我而歌?青春是平等的,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带子已然到头,仅余下砖头录音机轻微的,皮带轮伊伊呀呀的噪音。
2:感冒蝴蝶的童年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这两句写的真细。下课铃儿还不响,罗大佑同学早已经不耐烦了。从教室的小窗子望出去,秋千上只有一只停泊的蝴蝶。他的意思是说,他多想那蝴蝶是他自己啊。有羡慕,还有嫉妒。
那时候连录音机也很少有,好多歌都是口耳相传。歌词就工工整整地抄在塑料皮儿的日记本上,这个日记本儿就是当三好学生或者跑运动会得的奖品。我们班有个叫陈邦的,是个留级生,我们特别崇拜他。因为只有他会五段的《童年》歌词——“隔壁班的女孩儿怎么还没经过我的窗前”。
后来又有个叫谢朝晖的(感谢罗大佑,让我还记得两个同学的名字)给我听粤语的歌词,最后一句好象是“只可惜当初/太快已消逝/童年就如此飘过”,不知道是出自谁人的手笔,太一般了。我最喜欢第四段。“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太阳总下到山的那一边/没有人能够告诉我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多少的日子里总是一个人面对着天空发呆/就这么好奇就这么幻想/这么孤单的童年”,懵懵懂懂的一脑子糨糊。还非要把它澄清了不解。
恋曲1990那年才听到罗大佑的版本,幽默的滑棒吉他和口哨,简简单单的哼一般的吟唱。我女儿看了中央3的“同一首歌”,缠着我给她唱,她好过跳舞的瘾。我变换了几种节奏型,其中布鲁斯这个,我觉得编的好。而她呢,永远都是广播体操的那一套。弹着弹着,忽然明白,这个东西不是唱给小孩子的,是唱给怀念童年的大孩子的。只有上了三十岁的门槛儿,你才能看得见蜡笔画出的彩虹。嘴里的零食,手里的漫画,那阵子你还不会回味,也没翻到那一篇儿。小时候感冒了,妈妈会给买水果罐头吃,于是就盼望着发发高烧。停在秋千上的那只蝴蝶呢,是不是也要喝一点板蓝根?童年是一场病,有的人现在也没痊愈。
3:恋曲三套车
读书的九十年代,不象现在。我那时只唱三个人的歌:崔健,齐秦,罗大佑。我在宿舍里教兄弟们唱,崔健的歌他们就学会了《假行僧》的“吻我的嘴”。罗大佑学的快,是《恋曲1990》。
到市里参加歌手赛,我死不改悔地选这个歌。老师说,这个恋曲没难度,你得不了高分。我就是不听,结果名落孙山。不过,在学校食堂,大家站着排打饭,我只要起个头,伙计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哼起乌溜溜的黑眼珠,兴许还夹杂着两个女中音,挺过瘾。
齐秦翻唱的世纪情歌,选罗大佑的就是这一首,他改编的很差劲。幸亏他没有糟蹋我更喜欢的《恋曲1980》。那个时候我还不会弹吉他,上届有个同学拿了个谱,问我怎么唱。“你曾经对我说/你永远爱着我/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我就这么唱,他就给我弹,啦啦啦完了,他说,这东西真他妈好听。
多快啊,听《恋曲2000》,我就躺在新婚的家里了。一打开就是东风,摇摆着冰冷的曼陀铃。
从《之乎者也》到《爱人同志》,八零,九零,两千,活象是摩托车与时俱进的型号。罗大佑,一直陪着我苍老。过去给每一个女朋友清唱的第一首歌全是《恋曲80》,错误的春望,此情可待。八零,仿佛少年的野游。一帮人骑着单车,拿饭盒的瞬间偷偷塞给她一个纸条,上面写:亲爱的莫再说我们明天要分离。九零是盏老式的大理石座的台灯,孤独地写信,拨不断嘶嘶拉拉的忙音,挂上,落款:苍茫茫的天涯路。“等遍了千年终于见你到达/等到青春终于也见了白发/倘若能摸抚你的双手面颊/此生终也不算虚假”。恍惚间,守着一台破电脑,聊着稻草人和家的神话。真想抓住这条美丽的绳子,可一伸手,就坠入了没有任何声音的,来生。
啊,停不住的爱人。让这三套车拉我们私奔去,随便什么地方。让这恋曲有这种说法。
4:我所不能了解的事
无聊透顶的时节,我就弹唱罗大佑的这个,《那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事》
丢一只铜板轻轻地盖着,猜猜她爱我不爱,那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事。
摊开着双手问问我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事。
拿一支铅笔画一个真理,那是个什么样的字,那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事!
每一段的结句都睁大着空虚的双眼。爱情,青春,生命,这些美好的字眼却是个不能了解的玩意。这真让人难受。
罗大佑的思想接近于“迷惘的一代”,像我喜欢的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还有塞林格。而另一个思想者崔健就比较接近金斯堡和凯鲁亚克,“垮掉一代”的感觉。先迷惘还是先垮掉,这不是一个文学史的问题,是关于人生的某个阶段。无论你怎么愤怒,你都摆脱不了迷惘的关系。崔健有个叫《宽容》的歌,里面这几句相当了不起——“我想唱一首歌宽容这个世界/可是我的嗓子却发出了奇怪的声音”。这个声音到底有多奇怪,这可就不是崔健和罗大佑们所能唱出来的了。垮掉派有个诗人加里斯奈德,后来竟然去日本参了三年的禅,这就是个奇怪的声音。这个声音让我思考,为什么象牛顿,李叔同这样的大师晚年都皈依于宗教。我想他们一定有了彻底不能了解的事。宗教本身是不透明的东西。我断断续续读了十多年的禅宗也没有一点悟性,今天我才明白了一丝奥妙:原来,禅宗是一潭最深的浑水,哪有什么鱼可以摸。
“陌生的人们会对你说点甜言蜜语/微笑的面孔掩藏了一层未知的暴风雨/墙上的镜子讥笑我如此幼稚的心理/熟悉的面孔掩藏了最难了解的自己/一阵一阵地飘来/是秋天恼人的雨/刷掉多少我青春时期抱紧的真理?”越听越象是我此刻的茫茫心绪。我还费什么话啊,喝口水,再唱一遍。
5:鹿港小镇
四年前的一天在一家新开张的书店里非常意外地买到了罗大佑的文集《昨日遗书》,我知道这本书已经很久了,至少有十年吧。我曾经以为永远都不会找到它,但当我把它捧在手里,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
这本书附送一张碟片,一共收录了九首歌,除了一首《往事2000》,余者都是耳熟能详的老歌。那天把它放进电脑里,一边听,一边翻这本书,忽然想到了音乐与做爱的问题。
我是个身体基本正常的人,男人,我当然需要做爱,同时我喜欢音乐,我需要音乐。在理论上这两件事完全可以统一起来,也就是说,我可以在做爱的时候听听音乐,或者在听音乐的时候做做爱,这不是车轱辘话,因为侧重点不一样。但是世界上有些事你不能同时干,比如一边接吻一边吃涮羊肉。世界上也许有人一边弹吉他一边做爱,那人一定是个天才,而我做不到。但是无论你做什么事,顺便听听音乐总不妨事。我想不出哪些事与听音乐水火不容。二十年来我至少听了八千小时的音乐,远远超出做爱的时间总和,从性格上讲,我喜欢在做爱的时候听听音乐(主要是摇滚乐),但我却很少这么做,我很难找到与我意气相投的性伙伴。我听过成百上千的歌手,却没有那么多女人可以爱。所以过去那些做爱的感受往往只有千篇一律或者说大同小异的放射,而歌手和音乐要深刻得多。从某种意义上说,音乐是形而下的东西,做爱才是形而上的。
话说到这里我才感到扯的有些远了,我实际想表达的其实是这样的一种决心:即使玛丽莲梦露活回来和我做爱,我也决不在同时听罗大佑的这张唱片,我以这种假设,来表示我这些无与伦比的歌曲的崇敬。
除了《昨日遗书》之外,过去我还想有一张《之乎者也》的招贴画,想得要命。罗大佑站在那里,穿着一袭黑衫,戴很大很方的墨镜,梳着永远不会飘动的长发。我们看不见他的目光,那个时代的视觉器官已经淹没在滔滔的的海水下面,海水之上,是那个岛屿,和那个歌者。那幅画贴在石先生的墙上,石先生隐藏在电影《搭错车》中,那个故事,常常从我梦中,在车轮滚滚的街道与我擦肩而去。
欲望的城市每天都在建设。我们盖起了高楼大厦,有的用来开会,有的用来吃饭,有的用来我们关上门吵架,还有的用来嫖娼,就在我们曾经的小煤棚的旧址,就在我们曾经挂着马克思,毛主席画像的地方。我们曾经捧着个粗瓷大碗,里面盛着我们的汗,我们又咸又苦的生活。我,在七岁的时候,用一块碎玻璃在砖墙这刻下一个名字,一个我杜撰的女人的名字,她是个女特务,也是我的初恋情人。我现在都还记得她姓白,而在我以后的生活里,却从未爱过姓白的女人。我的想象力和性欲都没有得到彻底的满足。现在,我可以找个妓女,只要她姓白就行,我需要检查她的健康证明,最重要的一条,我得看她的身份证。我的故事就讲到这吧,这是个《鹿港小镇》的故事,那得打开这张唱片,慢慢去听。
从来没有一个歌手能象罗大佑这样吟诵黑白。我的一个朋友在一件书法作品面前,顺着一个“苔”字,看见了罗大佑的歌声。对于我,只要我在听《光阴的故事》《错误》《鹿港小镇》,听《之乎者也》里的任何一首,我的房间的四壁都会徐徐出现钟表、草帽、花儿开放和凋谢的全过程。你知道《搭错车》的事儿吗,一个贫苦的小姑娘,和一个哑子,一个音乐家。小姑娘成了大明星,却永远失去了音乐家的琴声,和她哑巴父亲的叫卖。在《之乎者也》之前,有一位作家,一部名叫《原乡人》的影片,讲的也是一个光阴的故事。两部电影,一张唱片,一些远去的黑白的背影,让我对谁充满怀念?